第60章
其实,穆祺的建议也不算是什么大动干戈的事情。所谓“普及知识”听着吓人,但实际上,他作为“总辎校尉”,本来就有负担后勤运输安全的职责,要定时定点的为押运人员讲解安全知识;而现在的“普及”,也不过是把讲解的范围扩大,将“安全知识”的定义再稍作修改罢了。
防火防盗的枯燥信条是安全知识,氧化还原的基础反应也是安全知识;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百个也是教,为了吸引到足够的注意力,穆祺甚至可以在军营中为百无聊赖的士兵演示一些夺人眼球的戏法,展示化学的迷人魅力。以大汉多年的习惯,这种玄妙高深、由复杂知识所建构出的方术,本来应该由皇室显贵独享,而决不允许外人染指;如今穆祺为他们尽情展现的各种幻术——酸碱中和、焰色反应、电化学基本原理等等——则更是连长安权贵都没有福气见识的高端货色;所以真是看得来围观的士兵们翘舌难下、敬畏不已,乃至要深深反思自己的错误:他们一直以为长安吹捧的方士多半是些大言炎炎、百无一用的花架子;但现在看来,自己的成见实在太低级、太狭隘了;皇帝毕竟是皇帝,见识不是常人可以企及。至少,皇帝亲自派来的方士,展现的法术就不是乡野中的江湖骗子可以媲美的。
不过很可惜,作为“见识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伟大皇帝,老登偶尔围观一回幻术表演,心情都并不是非常美丽。因为他百分之百可以确定,自己以往招揽的方士绝对是拿不出这种级别的表演;因此,穆祺的演出越绚烂、越多彩,就越能衬托出他往日眼光的低级和low;更不必说,穆祺除了一开始要混进上林苑时,破例为他展示过一点酸碱变色的小戏法之外,之后基本敝帚自珍,从没有花心思取悦过皇帝的耳目。与现在的盛大场景相比,那种敷衍之情,简直是闻都闻得出来!
欺天了!
可惜,在被反复刺激之后,现在的欺天也没什么威力了。老登虽然不快,但也没有什么大动干戈的心气。他偶尔或许在私下窃窃的抱怨,但并不会将这种抱怨公开发泄出来;他甚至——甚至可以宽宏大量的对卫霍说:
“我不要紧,你们要看戏法就去看吧。”
等到将卫霍哄走之后,老登就会惆怅的坐在高处,眺望着远处戏法闪烁的光辉,聆听顺风而来的笑语喧哗——热闹是他们的,刘某什么也没有;他这张过时的旧船票,终究难以登上新时代的大船。
悲夫!
当然,惆怅一闪而过以后,刘某人偶尔也会远远看一看远方变幻的戏法;穆祺先前送了他一个“望远镜”,只要调整好什么“焦距”,就可以看清远方的情形——他并不愿意纡尊降贵,亲自到场,体验那种天上地下,两相对比的激烈反差;但孤零零地悄悄看一看那些玄妙诡异的法门,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防止穆祺以后坑他。
按照先前的约定,穆祺一开始讲解演示的是金属活动性顺序,展示化学元素之间反应的基本概念,从“曾青得铁则化为铜”,一直到强酸腐蚀活泼金属的种种效应,花样颇为复杂。不过,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穆祺在讲究这些原理时,一般喜欢演示一些比较激烈、躁动、令人印象深刻的反应。
比如说,这一回他演示的,就是金属与金属结合的铝热反应——铝粉、氧化铁碎屑、少量氯酸钾助燃剂,用高温火焰点燃以后,就会爆发出猛烈的、耀眼夺目的火光;反应生成的热量高达上千度,可以轻易点燃充作试验台的厚实木桌,在极短的时间里燃起一盆熊熊大火,并向四周迸出出闪耀的火星:那是熔融的液态铁,每一滴都可以烧穿轻质盔甲,在皮肤表层留下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这样的戏法很热闹、很动人、很吸引眼球;尤其在昏暗天色下尽情呈现,更有五色迷眼、美不胜收之感(实际上,如果上一辈子有人能这么给它表演一回,老登绝不吝于给予此人超越五利将军的恩赏),但抚今追昔,现在孤独一人欣赏,不免更为刺心;所以刘先生只用望远镜看了一看那翩然腾飞的火团,很快就移开镜头,转而眺望营帐之外。
十几天行军之后,他们所在的部队已经跨过了边境,初步涉入茫茫草原。如今极目远眺,已经能看到黯淡阳光下天苍苍野茫茫、无边无垠的开阔平地。草原的生态环境相对单调,在迈过了那道无形的降水量约束线之后,沿途所见的植被就开始急速减少,树木灌丛渐次消失,更换为了细长茂盛的草甸——草甸的生态承载能力要脆弱得多,四处活动的动物亦大大减少,于是连军中仅有的乐趣——外出捕猎——亦平白消失了许多;所以士兵们无所事事,也就只有指望着化学实验中的一点乐子解闷。
而对于在化学实验中找不到乐子、只能找到屈辱的刘某人来说,打不了猎的影响就更大了。他平日里忙完事情后总喜欢拿着望远镜东看西看,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在附近找到一只漏网的狐狸兔子或者黄鼠狼什么的,可以弯弓射上一只,派遣排遣多日以来的郁闷。
而现在——现在,刘某人的望远镜左右环视了一圈,似乎在营帐以外极远的地方看到了一点草木起伏的动静;以他在上林苑打猎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动静应该并不是风吹草动,而是有活物隐匿在下,而且体型还决计不小。
当然,现在天色暗淡阴沉,远处的草木又足有半人来高;就是最敏锐高明的猎手,估计也看不清野草掩映下匍匐的猎物。但这并没有关系,老登思索片刻后,按下了望远镜下部的按钮。
当时赠送这件礼物时,穆祺就曾经交代过,这柄望远镜似乎有什么“远红外辨识”的功能,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可以凭借所谓的“红外线”识别热源,能够将恒温动物与无机环境区隔开来;尤其是在草原寒冷的傍晚,效果更是格外的显著——按动按钮之后,镜筒内投射的影像转为黑白色,在如此鲜明对比下,皇帝可以看到营帐内闪烁的红光——那是往来巡视的士兵踩踏留下的余温、铝热反应向四面辐射的高热;而移动镜筒、逐渐远眺,红光则渐渐减少,只有一星半点闪烁的光团;多半是荒野中逃窜的小老鼠。而将视线移动到刚刚草木起伏的位置之后,他就立刻看到了一团gun光晕;这表明躲藏在远处的绝对是个大家伙,而且体型——
——而且这体型怎么是个人形的?
刘彻大为惊讶,抓紧了望远镜仔细端详,以至于镜筒都被按进了眼眶。实际上这把望远镜有调整焦距以及自动锐化的功能,但缺少了穆祺的教导,刘某人又不大愿意不耻下问,所以十个功能也就只摸清了一两个;他眯着眼睛细细分辨,从光团中隐约辨别出了头部的轮廓。这的确是个匍匐在地的大活人,而且正缓慢向营帐外围靠近。
傍晚时分默不作声的靠近营帐,这总不会是什么友军。但环视四面,除了这一个匍匐的人影之外,十余里以内也看不到其他的伏兵。如果说真要有什么图谋,那这单枪匹马,似乎也实在不像是能闹大事的阵仗……刘某犹豫片刻,仍然莫名其妙,决定还是先下去将消息告知卫青,再做商量。
不过,还未等他起身,傍晚寂静的夜空中就突然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在红外镜头里,有一团新的光晕从某个角落里冲出,杀向了匍匐着人形的那一堆荒草——那是随着大军移动,沿途过来讨食的野狗,现在大概是感受到了自己讨饭的领域受到威胁,所以隔着老远也要汪汪大叫,警告对手;这样的叫声持续下去,难免就会惊动巡逻的士兵。
于是,皇帝亲眼看到那匍匐的人影翻身而起,伸手抽出一把长弓,向天疾射;带有人体体温的箭矢飞入空中,在镜头中留下微带红光的轨迹;然后是半声汪呜的惨叫,光团凌空飞起,随即再无声响——那只野狗被一箭穿喉,当场暴毙,连叫都来不及叫上一声。
以傍晚暗淡的天空、相隔数十丈的距离、又有如此多草木掩映,居然还能摒除干扰,一击中的,这样的技术、这样的心性,当然只有寥寥几类人才能拥有——
皇帝低声道:“射雕手!”
不错,射雕手,匈奴中骑射技艺最为高超精妙的顶级勇士,令汉军大为头痛的特种精锐,连大汉皇帝亦有所耳闻的传奇——譬如刘彻就记得清清楚楚,昔日之飞将军李广,能够声名鹊起的基石,就是他射杀了三个匈奴人的射雕手;这三个射雕手以少胜多,杀死了十余名汉军骑士,却又被李广一人横扫,含恨沙场,数十颗人头彼此垫脚,从此底定了飞将军赫赫之武勇威名。这么多年以后,虽然汉军上层对李将军用兵之才颇有非议之处,却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武勇——这就是射雕手的含金量。
当然,即使以茫茫漠北、千乘万骑,有资格弯弓射大雕的也是极少数;这样的顶级勇士应该是游牧部族罕见的财富、足以扭转战场局势的珍贵棋子,只有匈奴王庭才有资格调动;如今这样珍贵的角色孤身一人出现在附近,那你恐怕不能指望他是来旅游的。
这个时候再呼唤卫兵已经来不及了,射雕手箭术绝佳骑术也是绝佳,皇帝毫不怀疑此人已经在附近藏下了一匹极好的骏马,只要听到异响立刻就会快步上马亡命狂奔,星夜疾驰略不停息,一夜能跑出数百里;以他对附近地形的熟稔,恐怕再多十倍的人手都抓不住什么痕迹。所以,此时打草惊蛇是极其危险的举措,还不如动用一点特别的手段——
皇帝摸索片刻,按下了镜筒边的红色按钮。
这么多天以来,陛下孤高自傲、矜持自诩,望远镜的十个功能里只摸清楚了一两个;而这摸清的寥寥几个功能之中,就一定包括了如何利用这玩意儿倾泻暴力的功能;比如穆祺就曾向他反复强调,说这个按钮是不能随便按的,按下之后就会——
他听到了滴的一声响,这应该是连上信号的声音。然后,悬挂在营帐最高处尖顶上的一个铁盒子忽然闪起了光芒——这是穆祺先前执意安装的一个铁王八,据说是特别订制的什么监控天眼。但现在,现在,皇帝抬头打量了一番天眼,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怀疑。
毕竟,应该不会有哪家的监控系统,会给自家设备安排上那么多那么密集的、类似于枪口的铁管子吧?
不过,这也与皇帝没什么关系了。他举起望远镜,在屏幕上点击选中了那个人形的光团——据说这个功能一开始是要手动输入坐标的,但穆祺体谅下情,已经为陛下设置好了一个可视化的操作界面,逻辑简单、一目了然,就连傻瓜也能上手;只要在屏幕上选中打击目标,望远镜就能通过不可见的激光测定两者之间的距离,返回一个准确的坐标,“天眼”中内载的程序会修订这个坐标,计算出可行的伤害方式。
砰的一声巨响,“天眼”铁盒子的正面炸开了耀眼的火光,皇帝站立下首,能看到细长的火焰在空中一掠而过,直击数里外某个黑暗角落,炸起了无数扑腾的乌鸦——那里无疑是个被掩映的水洼,在夜色下极难辨认。
这一簇火焰短暂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暗沉延绵的草原。刘彻亲眼看到远处一个人影跃起,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动,大感惊骇——当然,他现在尚且能感到惊骇,是因为陛下在最后一刻修订了目标,他仔细巡视数遍,终于找到了一团更大的、明显是四足动物的光晕,并果断将其设定为了首要目标。
射人先射马,小子!
不过,匈奴射雕人的军事素养的确是绝佳;从短暂的惊恐中反应过来之后,他并没有遵循本能就地逃窜,而是向旁一滚,滚进了事先挖好的沟壑中——他匍匐的地点是事先踩好点的,前面有茂密的灌木阻隔实现,草丛又有天然的高度差隐匿身形;只要缩进沟壑里藏好痕迹,汉军的射手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以通常的夜间布置来看,从触发警报到卫兵搜查还有一段时间,只要在沟壑里忍痛爬到草木更为丰茂的草甸,不是不能借助原上天生的陷阱摆脱追兵。
再次仓促之中,射雕者的判断居然还能如此冷静、果断、毫无差错,在危险境地里尽力争取到了最好的可能;以此判断之敏锐高明,就算是大将军亲临,恐怕也要为之嗟叹的。以此果断决绝之心智,以匈人自带的地利,他趁乱遁走,其实少说也有七八成的胜算。
不过,很可惜的是,冷冰冰的“天眼”,并不会在意这样敏锐准备的判断;它只是按部就班的锁定目标、测算距离,运行程序,然后——
——砰!第二发火焰照亮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