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一千销量吗?以所谓“现代世界”的记录来看,这连九头牛上的一根毛都不如吧?
当然,作为富有经验的大阴阳师,穆祺总会有一番稀奇古怪但听着又很有道理的说辞。比如这一回他就振振有词的宣布,《黄巾传奇》的成功只是一个起点,但它已经证明了大汉市井阶层旺盛的购买力;每月一千册的销量当然渺小,但只要能够培育出人们的阅读爱好,那就意味着一个庞大的、源源不断的市场;而各地的巨商们必定会被这样庞大的市场所吸引,将资金投入到新兴的事业中,谋求超额的利润——而这样巨量的投入当然会刺激技术的更新、产业的进步,并进一步推动市场的扩张。
实际上,穆祺已经通过特殊的渠道拿到了确切的消息,发现巴蜀成都一带出现了不少各种手册的抄本;来历不明、技术粗糙,大概是当地商人盗版的结果。但这并不会触怒掌握版权的方士;或者说,大量盗版的涌现正是穆祺所希望看到的东西——模仿是超越的第一步;揣摩、仿效,乃至于直接窃取,正是这样近乎不择手段的欲望,促成了资本永无休止的增殖与扩张;一旦这种扩张出现,那就意味着无形的大手即将释放它最强大、最无可匹敌的魔法。扭曲人心、塑造共识,此种魔法的力量,即使穆氏本人也绝不能掌控——
可惜,刘先生没有心思听这样长篇大论的描述。当穆氏又开始喋喋不休的念叨什么“自由市场”、“资产法权”、“正向循环”之类半懂不懂的古怪词汇时,刘彻自动无视了这些废话,将其全部理解为现代魔怔人发癫时的惯有的症状;他直接转头询问长平侯:
“军队的主力大概会在十天后动身,你与去病要随同出征吗?”
长平侯猝不及防,大为愕然:“什么?”
“我找‘他’要了几个位置,就说以筹备后勤、协调运输的名义,可以随同出征。”刘先生淡然道:“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你们的名字一同报上去,连带随军的差遣、职务,都能一并安排,并不麻烦。”
这个发言颇为出乎意料,以至于仍在喋喋不休的穆祺都闭上了嘴,以一种极为诧异的神情望向了刘先生:
“‘并不麻烦’?”
显然,作为深谙各种老登恶劣本性的过来人,穆氏一听就懂,根本不会信这种笑话——什么叫“并不麻烦”?所谓“要几个位置”,说得真是轻描淡写,但绕过正常步骤强行向皇权索要军中的职位,那实际就是染指军权、染指最高暴力;坐在皇位上的那个鲜活版独夫皇帝,会觉得这种事“并不麻烦”?
……好吧,死鬼老登毕竟是已经蹬腿的人了,又有系统规则严密束缚,真说他要篡权夺位也没什么可能;但军权这种事本来讲究的就是圣心独断绝不能有一丝风险,更不必说,鲜活版本的皇帝应该还在绞尽脑汁,严防死守的围堵死鬼老登撬墙角的可能,应该是绝不会允许他与“自己的卫霍”长久接触才对。
所以——
穆祺震惊道:“陛下做了什么?”
难道真发生了什么不忍言之事吗?!
“没有什么。”面对这颇不体面的震惊,刘先生云淡风轻,尽显从容:“只是我答允了‘他’一件事情而已,都是小事。”
事实上,在数日以前,当刘先生秘密进宫,向‘自己’提出查手军权的要求时,他同样也预计了一场狂躁的、歇斯底里的、不可遏制的暴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已经为此准备好了一切的说辞和辩护;足以说服——或者恐吓住另一个“自己”。
但出乎预料,当听完这匪夷所思的狂妄要求后,坐在皇位上的活皇帝并没有立刻发怒——好吧,虽然他的脸的确是非常厉害的抽搐了一刹那,表情也在瞬间变得相当狰狞——但他终究是平静了下来,没有咆哮没有回骂,甚至没有说几句刻毒阴损的回击。他只是深深呼吸了几口,以一种平直的、冷淡的语气开口了:
“你要先为朕做一些事情。”
刘先生皱起了眉。他自然知道,说服另一个自己放弃军权的垄断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甚至也打算为此付出一点东西;但无论如何,这种“付出”应该是以自己为主导,受自己的控制,由自己安排,而非由其他人(哪怕是另一个‘他’)高踞皇位,以如此傲慢的态度,居高临下的提出。
即使双方谈判,你来我往,总也该拿出一点谈判的诚意和热情来。刘先生默然不语,极为冷淡的表达了反抗的态度。大爹与大爹永远是彼此不能相容的,在另一个自己放下颜面,表现恰当的、正确的态度之前,对话当然很难进行。
不过,皇位上的皇帝并没有理会这点隐晦的别扭。他只是缓慢的、冷淡的继续:
“在十几天前,朕召见了去病,然后发现了一点异样。”
刘先生眯了眯眼,终于挑起一边眉:
“什么异样?”
“他喜好的战术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皇帝道:“朕与仲卿考核了他近日以来的进展,让他详细推演汉匈战场上可能有的变化。在推演中,他布置战术的习惯完全变了——他很少再沿用过去以骑兵冲锋、高强度行军追击的战术,反而更愿意——更愿意用一些新的技术,尝试新的方案。”
虽然至尊的语气死板、僵化、毫无起伏,刘先生仍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喔”,然后——然后连另外一边眉毛也挑起来了。
是的,虽然皇帝已经尽力说得隐晦、冷淡、仿佛若无其事,但刘彻依然敏锐把握到了关键(笑话,都是自己人,谁能瞒得过谁呢?)——什么叫“喜好的战术有了巨大变化”?说得明白一点,不过是霍去病抛弃了以往的战术,投入了新技术的怀抱——或者再说得更直白、更赤裸一点,那就是霍侍中抛弃了“皇帝”教授的经典战术,选择了“方士”传授的新鲜知识。后来居上、喜新厌旧、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无论怎么形容,方士,赢!
作为大赢特赢、赢麻了的方士一员,刘先生心情大好,精神舒畅,甚至愿意主动忽视另一个“自己”的傲慢,主动搭理他的无礼了。他极为矜持、极为和气的开口,语气从容:
“少年人总喜欢新东西,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再说了,过去的战术其实相当危险,选个新的也没什么不好。”
的确没什么不好。以刘先生在现代读到的论文来看。冠军侯霍去病英年早逝的成因众说纷纭,但大多数认为与他那种强行军高速冲锋的战术作风不无关系;战场上不眠不休的高速冲锋——尤其是在漠北苦寒之境的高速冲锋,仅仅是体表冷热交替的迅速变换、极度亢奋中激素环境的失调,就足以给身体制造不可计量的暗伤;这些暗伤一旦发作,病势必定相当猛烈。
有鉴于此前车之鉴,那换一换战术也没什么不好。热衷于鼓捣烟花火药和古里古怪的高技术战法,总比燃烧血条的氪命打法要划算得多吧?名将是最顶级的不可再生资源,运气好抽到了手就应该好好呵护,而不是放纵那种肆无忌惮的挥霍法,区区几年内将心血活力挥洒完毕,璀璨流星一闪而逝,徒留皇帝陛下两手空空,站在原地干瞪眼睛。
——如此看来,方士集团恰到好处地指示了一种更新更好、更省体力的新式战术,不恰恰是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从此极大削减了未来冠军侯暴卒的风险么?以新技术基本抹消皇帝后顾之忧,这难道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以道义报答信任、以感激报答恩惠,是做人起码的道理;只要皇帝还略通一点人性,就不应该因为那点莫须有的什么“ntr”耿耿于怀,而该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向以王某人为首的方士集团表达感激才是。
当然,另一个“自己”可能太过年轻,在为人处事上还不够懂事;刘先生心怀宽广,也不是不能够谅解。但如果不懂事到要翻脸发难,那也休怪刘先生辣手无情,翻脸不认人了。
果然,皇帝的脸皮到底没有厚到那个程度。他哼了一声,没有就刘先生的话发表过多看法,只道:
“去病往日的战术是有些毛病,朕已经听——听那姓穆的说过了,当然要设法改易;但你们那种应用新技术的战法,就真是安全无虞,绝对没有问题吗?”
“自然。”刘先生不假思索:“所谓‘新技术’,也不过只是现代世界烂熟于心的俗套战法。千百个例子中都没有问题,现在怎么会有问题?新技术可以大大降低将领指挥的强度,这是通论。”
“是吗?”皇帝有些怀疑:“但我还听穆——穆某人说,生产和运输这些火药燃烧剂等等也是非常危险的,稍不留神,就会有极为惨烈的后果。此言是否属实?”
“当然属实,但你纯属杞人忧天。”刘先生嗤之以鼻,觉得另一个‘自己’真是目光短浅、畏手畏脚、可堪一笑:“为什么会有危险?因为负责生产和押运的人都不遵守《安全条例》,不懂基本的化学常识。他们胡乱操作,自寻死路,与他人何干?反之,只要老实遵守条例,难道这些药品还会凭空爆炸不成吗?”
听到这样信誓旦旦、自信满满的保证,皇帝略微有些放心——喔,他倒不是放心那个死鬼的诚信,但总觉得这老登应该不会在与霍去病有关的问题上乱搞;如果这死鬼敢做此保证,那想来还是相对靠谱的。作为后方坐镇一切的主导者,他原本也不需要关心这么详细,最终多只要问一点提纲挈领的大致方向。
“‘基础化学常识’?”他顺口道:“听起来,你应该很明白这个基础化学常识啰?”
如果死鬼懂这个常识,那皇帝也不是不可以捏着鼻子和他合作,先把消息套过来再说。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刚刚还在趾高气扬、指手画脚、指指点点的死鬼,居然下意识愣了一愣,没有立刻回话。
皇帝:?
皇帝皱起了眉:“你应该懂这个常识的,对吧?”
刘先生:…………
不用再问什么了,只要一看到死鬼脸上那种熟悉之至的、欲言又止的诡异表情,皇帝就什么都懂了——
“你根本不知道?!”他简直不可置信:“你连一根毛都不懂,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胡说八道?!”
虽然这基本是事实,但刘先生依然被如此无礼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就算是事实,你也不可以这么乱说!
“你在胡喷什么?”他勃然大怒,厉声回击:“第一,我当然懂一些化学常识,至少比你懂!第二,什么叫‘一根毛都不懂,还敢大放厥词’?你也不照照自己!你连基本的统计学常识都不懂,不也舔着脸在指导桑弘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