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就算陛下大开杀戒,恐怕用处也不会太大。”
老登终于挑起了眉:“为什么?”
“第一是前车之鉴。以《史记》的记载,陛下晚年挥霍太甚,国库空虚(老登嘴角一抽),为了从豪商显贵手上搜刮财富,曾经数次改革币制。但无论推出什么样的新钱币,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涌现出大量的劣质山寨货,即使强力禁止,也无济于事——在这一点上,陛下应该有印象。”
显然,刘某对此非常有印象,有印象到脸都拉长了。
不过,他仍然冷冷强调:“……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管住了。”
“是的,陛下发行了上林五铢钱后,盗铸的风气确实为之一缓。”穆祺道:“不过,这多半是因为大多数铜矿都控制在了朝廷手里,地方豪强没那个资本铸劣币了而已。而现在——现在嘛,同样的经验却不好照搬;毕竟情况可能大有不同。”
穆祺又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铜钱,一枚磨损明显、略有锈迹的半两钱。
“这是孝文皇帝时铸造的半两铜钱。”穆祺道:“我这里也有找零的业务,所以收上来的铜钱有新有旧,包括了各个年代的产物;我顺手抽了几个做测试,发现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时铸造的钱币,基本都没有往铜里掺铁的情况。”
刘先生脸色有些难看了:“你想说什么?”
作为乾纲独断的皇帝,刘某人非常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引述他们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喔,这并不是说他对亲爹亲爷爷有什么意见;关键是,在大汉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气氛里,反复引述先帝的事迹,等于暗戳戳讽刺现任皇帝;制造——制造一种今不如故、一代不如一代的暗示。
孝文孝景时没有人往铜里掺铁,现在却冒出这么多;你是想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上的统治一团稀烂啰?
“请不必误会。”穆祺道:“我并不是赞美先帝的防伪措施。实际上,在孝文皇帝时,伪劣货币的问题依旧非常严重,只不过盗铸者往往采用的是另外的方式而已。”
他翻动半两钱,向老登展示钱币坑坑洼洼、尖刺凸起的边缘。这同样是中国货币史上大名鼎鼎的盗铸方式,“剪边”——将官方铜钱的边缘剪掉一部分,刮下铜屑私自保留;积攒到了一定数量,再将铜屑铸造为新的铜钱;等同于无中生有,以“钱”生“钱”。历代皇帝都曾大力打击这种缺德冒烟的举止,但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文、景时期的盗铸,基本都是剪边钱、磨边钱,很少有人在钱的原料上直接动手脚。”穆祺从容解释:“到了陛下手上,剪边钱和磨边钱的数量倒是大幅减少了,但往铜钱中掺杂质的伪造手段却又蔚然成风……这个转变,真是相当之有趣。”
刘先生板着脸:“你不妨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
穆祺微微而笑:“其实很简单。我认为,恰恰是陛下登基以后冶铁技术的巨大进步,才使新的伪造手段不断涌现,制造出了现在的局面。”
为什么文、景时没有人往铜钱里掺铁,现在却有很多?如果换做朝廷博学鸿儒,大概会引经据典,痛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风俗浇漓,请求皇帝以德化民,收拾人心;但对于无聊刻板的技术人员来说,这个原因却很简单,简单到无趣——文帝景帝时冶铁技术还不发达,铁的价格不比铜便宜多少,掺进去也无利可图;而武帝以后,高炉冶铁狂猛发展,铁器价格迅速下降,自然就有人会利用这潜在的套利空间,开始大搞产业升级了。
所以,既不是文、景时的人更淳朴,也不是现在的人更尖刻,纯粹是因势利导,市场供需的无形大手在稳定发挥作用而已。
听这话似乎不像是在讽刺自己(说实话,老登现在都被讽刺得有点ptsd了),刘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思索片刻,又道: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把责任归咎于什么‘技术进步’了。”
穆祺道:“陛下想要这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第58章
“这与你以往的口径可是大相径庭啊。”老登淡淡道:“你不是曾向我反复强调,新技术的伟大力量么?”
“新技术当然有伟大的力量,所以无论用于善恶,都会有惊人的效果。”穆祺道:“实际上,高明的技术用于破坏、用于镇压、用于反动,一样也是绝佳的工具……陛下应该已经见识过这种力量才对。”
老登皱起了眉:“什么?”
“造纸术。”穆祺曼声道:“难道陛下不觉得奇怪么?造纸术是被蔡侯改良的,最迟在东晋的时候,工艺已经基本完善,成本也完全可控;但陛下应该知道,这种更廉价、更方便的知识载体被发明之后,知识的流动是变得更容易了呢,还是更艰难了?阶级的流动是更顺畅了,还是更固化了?”
这简直是废话一样的疑问,稍稍听点八卦都能回答的疑问;大汉的知识普及或许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现在的丞相公孙弘先前是替人赶猪的穷鬼,现在的御史大夫张汤是小吏的儿子,他们凭着个人的才气和皇帝的赏识爬到这个位置,至少是将知识变现了一个好价钱;但如果一一再往后计数,那东汉时已经有了累世三公、高门贵姓垄断仕途的苗头;到了魏晋之时,干脆一步跃进至九品中正,什么养猪倌爬到御史丞相之类的可鄙笑话,那当然是绝不会有了。
懂不懂我们九品中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含金量啊?
所以,问题也就来了。明明有利于知识传播的跨时代发明已经出现,为什么知识的流动却愈发艰难,艰难到近乎于封闭的地步?
老登没有回话,穆祺也并不期待他的捧哏,他自顾自接了下去:
“归根到底,技术只是技术,技术不是自成的神迹。技术需要人来运用,而人运用技术的方式,甚至可以决定历史的走向,魏晋南北朝演示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世家高门证明了,造纸术同样可以用来控制知识的流动。”
用造纸术来控制知识的流动,这在各种意义上听起来都相当魔幻。但在历史上却绝非不可能。魏晋高门掌控仕途,依靠的是所谓“经术传家”的释经权垄断;如弘农杨氏兴于《欧阳尚书》;汝南袁氏兴于《孟氏易经》,父子相继,世代相传,累世专攻一经,完全掌握了对儒家学术的释读。不过,儒家经典又不是武林秘籍,《尚书》、《易经》的原典在市面上亦并不罕见,真正帮助世家垄断学术地位的,是对经典的引申、比拟、再诠释,是高门数代人上百年所精心打造的话语体系——而这一整套复杂的体系,都需要有廉价、轻便、高效的物质作为载体,比如说纸。
西汉的大儒拼死拼活,传下来的《公羊春秋》、《左氏春秋》释读,顶多也不过十余万字,聪颖高明的寒门子弟,靠着悄悄偷学死记硬背,背也能把精髓给背下来,如果时运凑巧,不是不能迈过那一道青云直上的门槛;可至东汉晚期以后,各家所传的经术注释长篇累牍,动辄数十万乃至百万字,那就完全超越了人力可以记诵的范围,也为学术分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没有了讨厌的、放羊放猪的野生天才出来捣乱,大家排排坐分果果,彼此吹捧赞扬,日子当然好过得多了。
而这一切的基础,都得是纸——孔老夫子钻研学术钻研了一辈子,毕生的成果也不过就是撰写《春秋》、编订《尚书》、精选《诗经》、注释《易经》,能有几本书也就不错了;而魏晋高门大姓嗑药行散、扪虱而谈,居然各个都能整出琳琅满目的私家著作、典籍高论;这显然不是后辈的智慧吊打了祖宗一千倍,而是时代诞生出了更方便这些人发癫、灌水、制造学术垃圾,通过庞大信息来垄断知识的工具。
廉价的知识载体居然变成了垄断知识的工具,这在各种意义上都能算是地狱笑话。不过地狱笑话只是过于地狱,却并不违背逻辑。因为——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上层建筑也要反作用于经济基础。”穆祺屈指敲一敲桌板,为陛下引述他并不陌生的条文:“人类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绝不是随心所欲的创造它……比创作技术更重要的是由谁来掌握技术——在造纸术上是这样,在金属冶炼技术上同样是这样。”
他晃了晃手中夹着的那枚铜板,再明白不过的向皇帝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仅仅只是粗浅的一点冶金术进步,就能在钱币伪造上取得如此大的跃升——人类的智慧还真是无穷无尽。”穆祺啧啧感叹:“那么,如果冶金技术再来一个大进步,结果又会如何呢?”
毫无疑问,随着上林苑内的炼钢流程扩散,更多更完善的化学知识会逐渐外流,大大提升大汉的整体冶金水平。而以盗铸者的聪明才智,想必也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迭代出更先进、更高明、更不易察觉的伪造工艺。到了那个时候,大汉的金融市场,恐怕就……
老登的脸变得很难看了。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你们那个世界的技术,可是要高明得多。”
你们那个世界的技术要高明得多,为什么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要大得多。”穆祺从容道:“高技术、低生活,人工智能与大模型每前进一步,都让人对赛博朋克的未来更恐惧一份。至于到底能不能规避这个未来,其实也是未知之数——毕竟,已经有失败的例子摆在眼前了。”
如果将标准放宽一点,那魏晋南北朝无疑就是一个标准的、被技术反噬的朋克世界——醉生梦死的上层、近乎崩溃的社会秩序、完全堵塞的上升渠道,以及被大量滥用的低配版毒品——五石散怎么了?五石散也能上瘾!——事实证明,除了脑机接口这种新鲜玩意儿实在搞不出来以外,人类两千年后所幻想出的一切高技术下的剥削手段,都已经被中古时代的先民逐一实践过了。想象力跟不上魔幻现实的发展,历史就是如此残酷。
信息技术失控后反噬出的社会叫做赛博朋克,那造纸术失控后反噬出的社会大抵应该叫做白纸朋克——事实证明,只要完全掌握了一项关键技术,那无论这个技术多么简单、初级,都可以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一个完全扭曲的体系。
技术是用来塑造这个世界的,你不努力学习技术和运用技术,不奋力夺取技术的控制权,那就等于拱手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最不喜欢的人;到时候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当然也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了;一切的后果,都只能是历史共业,默然承受而已。
当然,这个历史共业的坑有时候可能会大了一点,大到需要一个民族几百年的时间来填平……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穆祺顺口解决掉皇帝的反问,相当和蔼的望向老登——毫无疑问,他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了:东汉以降的世家大族只是垄断了造纸术,就可以将国家机器滥用到那个地步,架空皇权肆意妄为,遗毒数百年都不能扫清;那如果他们顺便还掌握了更先进冶金的技术,在暴力上也取得巨大的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