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要宝贵。高皇帝的伟大功业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正因为这成功太过彻底,维系功业所付出的努力反而变得不可理解了。盛世的人往往带着轻佻的天真,将自己的幸运看得太轻易、太简单、太理所当然,乃至于根本不懂得珍惜——这是时代所缔造的毛病,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不能免俗。
有鉴于此,亲眼见证一番另一种可能,当然可以提供意料不到的经验,而防微杜渐,似乎也可以渐渐揭示出某些危险的、难以预料的征兆。所以……
“如果万事俱备,有没有谁愿意陪我到门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看一看呢?”
穆祺道。
第75章
毫无疑问,在场众人一致同意,都想跨过那一扇门,见识见识王朝崩塌的宏大景观——鉴于两位陛下的心情,说什么“罕见盛景”似乎是太过分了,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人均盛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场真没有任何一个切身体验过秩序崩塌的末世——哪怕描绘都描绘不出来;那种天生而成的好奇,总也是压制不住的。
当然,考虑到时间已经极为紧张(长安城的天子栽进方士的木门后再不露面,恐怕紧随而来的侍卫高官们早就乱成了一团,局面近乎崩溃而不可控制),在三言两语敲定细节之后,穆祺只带着在场的几人踏过了小门,从北邙山上远远望了东汉末年的洛阳一眼。
当然,哪怕仅仅是用望远镜浮光一瞥,仍然可以迅速发现出诡异的异样来。皇帝笨手笨脚将望远镜按在眼眶上,站在一处高耸的土丘四处眺望发回,立刻发出了疑问:
“上林苑呢?这里怎么没有上林苑?”
“上林苑当然应该在长安——”
“朕不是说的关中上林苑!”皇帝打断了他:“就算改朝换代,迁移都城,天子御用的园林庭苑,又该设在哪里?”
穆祺微微讶然,感觉这还真碰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但稍一思索,终究还是记起了一点常识,他四处环视一回,伸手在洛阳西边一划,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范围:
“从都城西北到西南,应该就是东汉以来,历代君主开凿苑囿的地方;当然,这些园林的规模形制,都远不能与陛下的上林苑相比。”
实际上这最后一句就是废话。长安上林苑方圆近数百里,堪称关中最恢弘辽阔的园林,站在高处一望即得,断断不容忽视。而他们现在身处北邙之巅,左望也看不见右望也看不见,一眼扫过去找不到任何吸引注意的宏大构造,那就说明是真的没有——东汉以来的皇帝或许有不少御用景观,但全都规模狭小,再也无法重建上林苑的规格了。
不过,无法重建上林苑的规格,又到底是好是坏呢?
实际上,这个事情是很微妙的。秦始皇至汉武帝时的上林苑的确很宏大壮观,但宏大壮观的建筑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上林苑侵占的土地太多,建成之后维护的开销太大,以至于司马相如写《上林赋》拍天子马屁,临了了都不忘吐槽一句“此太奢侈”。骚扰太重挥霍太大,所以历年以来非议无穷,常常有人劝皇帝光复高祖的美政,缩小上林苑的规模,将土地还给百姓耕作。
但从另一面来讲,这上林苑也不只是给皇帝享受的纯粹玩具;从实际作用来看,秦皇汉武将园林修建得如此广大,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准备骑兵的军事演习基地——霍去病的军事教育是在上林苑完成的;羽林军的骑射技术是在上林狩猎中磨砺的;征伐上下的海军是在上林苑昆明池训练的。到了汉武中后期,上林还兼顾了铸造钱币、打制武器、冶炼钢铁,乃至试验新式耕作的种种职能——也就是说,等同于军事训练基地+冶金工厂+新技术试验田;属于帝国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皇帝中央集权的强势命脉。
既是压迫周遭百姓的凶器,同时也是维系秩序的重器,这就是上林苑的复杂面目。
正因为这样两相交杂的复杂面目,所以一切对上林苑的攻击都显得暧昧不清。儒生们言之凿凿的讽喻园林的奢侈,其本意可能是为民请命舒缓人力,但也有可能是居心叵测,要削弱国家统御上下的秩序,为不可言说的企图埋下伏笔。虽尔清者自清,但这样的问题上,清浊的面目本来就不可分辨。
——那么,现在东汉的皇家园林被压缩到这种地步,又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目呢?
皇帝眯着眼睛端详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洛阳城;历经三百年经营之后,城池的规模确实已经大大超出了往昔,举目四望,能清晰分辨出城郊鳞次栉比、依次排开的田地;不过,这些肥沃良田的分布却相当奇怪,往往是东一块西一块聚集在一起,不同的聚落间却有大量的荒地和丘陵间隔,连水流都被分割得乱七八糟,完全不成样子。
显然,这样的划分既不符合地理规律也不符合经济规律,纯粹是人力斗争后强行扭曲的结果。皇帝早年微服私访,也只在黄河一带见识过同样的地形,据说是当地的豪强圈地斗狠,彼此不让,结果就兼并出了这么个犬牙交互、支离破碎的形势,颇为引人注目。
——喔对了,皇帝当时折返长安之后,立刻就用充实陵邑的名义将当地的豪强全部塞进了正在修建的茂陵,兼并的土地一律返还,浮财全部充公,把场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些豪强不知好歹还要非议陛下的大恩大德,随即就被酷吏安上了大不敬的罪名腰斩弃市,现在可能都已经上私塾了。
三百年前,天高皇帝远的豪强都要战战兢兢,生怕朝廷的耳目扫过一眼,自己立刻就要动身去陵邑;而三百年以后,豪强居然已经把土地争抢到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了!
这是几个意思?
还未等活皇帝冷下脸来,思索其中的微妙区别。死了的老登已经提前皱起了眉,他指一指远处:
“那是什么地方?”
穆祺望了一眼,只看到远处碧水如带,蜿蜒而下;两侧都是亭台楼阁,掩隐于山色葱茏之中;他思索片刻,从兜里抽出一张地图,对照了一回:
“应该是洛阳西北的金谷涧,地势险要,景色绝美,西晋的石崇曾经在此地经营金谷园;不过现在看来,盯上这块好地方的也不只石崇,恐怕早就有世家大族布下闲子,在形胜处兴建庄园啦……”
够了,这一句话就够了。
事实上,世家兴建庄园的前因后果是非常复杂的;要是将洛阳城外土地的流转梳理清楚,那就是开宗立派的顶级大师,估计也是顶不太住的;可是皇帝——两个都是——却绝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一切变迁,就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
你们天天念叨着要砍上林苑,合着是要把皇家园林砍下来,方便自己以后兼并土地修庄园是吧?!
——欺天啦!!
在皇家园林与民生的取舍方面,我们一般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是最完美的选择,所谓古之先王苑不过百里,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上古先王都将林苑修在极为偏僻遥远的地方,既不打搅民生,也不妨碍必要的军事演习,两全皆得其美。
当然,后世皇帝的德行是比不上先王了,所以不得不在两端之间做出抉择;要么效法汉高、汉文,压缩林苑扩充百姓田地,苦一苦军队让百姓修养生息;要么效法秦皇汉武,压缩田地扩充林苑,苦一苦百姓让军队打几个胜仗。两样都有好处,两样也都有弊端,彼此争论不下,都是自然之理。
不过,事实上这世界上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上面两种都不沾的可能——皇帝的园林压缩了,百姓的田地也压缩了,但腾出来的土地全部让中间的豪强世家拿走,于是国力也倾颓民生也崩溃,苦一苦军队的同时再苦一苦百姓,上下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让所有人都满意很难,但让所有人都痛苦就很简单了,是吧?
在皇帝微服私访,驾临方士密室的那一天里,东市市集的父老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当天早上开门做生意的时候,东市市集里就已经涌出了不少精干的差役,便衣穿行于人潮之间,有意无意地将闲杂人等与方士的店面隔开;而见过世面的长安市民也很透彻,清楚这多半又是哪位贵人到访,所以都远远的避开,绝不轻易沾边——以他们过往的经验,贵人们在市集里最多也就呆上一日半日,自然会动身离去,如果自己识相一点,搞不好还能在临行时混几个赏钱呢。
不过,这一回的发展,却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附近的百姓在家里躲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到外面人喊马嘶,一片骚乱;隔着窗户远远一望,只见数百持械壮汉从四面涌出,挥舞棍棒驱散人群,居然将市集给团团围住了!
刀剑在前,没人敢于反抗;偌大的市集两三刻功夫就被全面清场,只留下一片狼籍;四面鸦雀之声不闻,唯有缇骑手持利刃,来回巡视,禁止任何人出家门一步。
这样无形无声的恐怖高压持续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直到寂静中辘辘声响,一辆红黑色的小车急速驶进空旷的市集;而沿途小心躲避的住户商家从窗子里瞥见,不觉更添了几分惊恐——他们认得这辆小车的规制,知道这是皇后宫中御用的小马车,但以皇后之尊,为什么会骤然降临此处?
椒房殿的小马车驶入市集之后再也没有驶出;而接下来半个时辰之内,商家们又认出了丞相府的马车、御史大夫府的马车、卫尉的马车,以及——以及太子青宫的马车。
乖乖,这到底是什么阵仗?
这些足以动摇整个帝国的车辆逐一驶入东市,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压抑的气氛持续了足足一日,稍有见识的人都惶恐不安,内外屏息凝神,仿佛都在忍受一场狂暴风浪前慢刀子割肉的宁静。
然后呢?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很自然的。你可以非议皇帝的残暴凌厉,但绝不能质疑他的政治手段。早在元朔元年的时候,为了给汉匈战争腾出足够的政治余地,天子就已经下重手剪灭了朝堂上一切可能有危险的潜在因素;于是乎百官噤声而天下震恐,京城已经绝不存在什么敢于悄悄搞小动作的狂妄力量了。所以,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这一天就是震惊——恐惧——等待,最后又亲眼看着那些开进去的马车又一辆一辆的开出来,而跟在最后的居然是天子的车驾;皇帝衣着一新,高高骑在骏马之上,由数十骑兵拱卫着出了市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