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停,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仔细翻了一翻,肯定地做出结论:
“陛下这个月阴阳怪气的频率,比上个月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三十。比平均水平下降了百分之十六,在百分零点五的置信水平下,可以认为有显著差距——”
刘先生:???
“你还要记这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堆胡说八道的都是些什么?!”
“过往经验而已。”穆祺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一些简单的数据。”
实际上,这是赵菲教给他的法门。据说是之前与文官争辩吃过亏,所以暗戳戳想出的办法——她在袖子里藏了个小本子,听到别人高谈阔论发表暴论时就悄悄记上一笔,等到争辩得不分高下,再拿出合订本来强力打脸,终结战局;如果争辩中不占优势,或者合订本的结论不大美妙,她就干脆把本子往袖子里一塞,直接推说自己记性不好,过去的都忘了个干净。进可攻退可守,非常之方便。
穆祺继承了这个优秀的传统,并稍稍做了改良;每个星期他都会整理一下这本悄悄记录的大仇恨书,将关键数据丢进软件中做做分析;而从近日电脑分析的数据看,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先生言语中的攻击频率与攻击烈度都在大大降低,降低到;那么以老登平日的做派来看,当然就只有一个可能。
“陛下有什么事情要谈么?”
刘先生哼了一声,不再在数据的细节上纠缠。他从怀中抽出一叠白纸,转手递给了穆祺。
这叠白纸上手抄的,正是如今京城舆论之中,儒家最为激烈躁进的言论合集;而穆祺伸手接过,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神色亦渐渐郑重——显然,儒生们的攻击力确实相当让人认可,无论论调多么的不靠谱,那种长篇阔论、气势恢宏的排比铺张,那种得之于汉赋、策论,修辞盛大而结构严谨的文学之美,都实在让人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真是了不起。”穆祺轻声道:“草莽之中,别有龙蛇啊。”
的确是别有龙蛇。废除货币废除商贸的主张一听就是在扯淡;但这些揭贴居然能把如此扯淡、荒谬、狗屁不通的论调渲染得慷慨激昂,打动人心,那水平就委实不一般了。
“果然是春秋战国以来,诸子战力第一。”穆祺道:“如今这些残存的百家余党,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呢?”
近日以来,百家士人的所谓声势浩大的“反击”,不过是仰仗着新技术开挂,靠着皇帝有意无意地拉偏架,勉强维持的一点虚无攻势而已;一旦等儒生们同样掌握了新技术,优势稍一动摇,这点回光返照亦如镜花水月,顷刻间就要消弭无踪。
说白了,也就是儒生们忙着攻击劣币案,现下还懒得打击这些老对手;否则就以揭贴对轰的强度烈度煽动能力,要一波淹没掉区区诸子残党,也就是弹指一挥的功夫——从春秋战国大乱斗中养出的究极卷王,那里是这么好对付的?
而作为新技术的始作俑者,穆祺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也只能连连嗟叹:
“……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阻止。”
“你没有办法阻止?”刘先生皱起了眉:“可印刷术和造纸术分明是你引入的!”
“是我引入的。”穆祺很温和的说:“但技术没有垄断,如今早就已经流布扩散,不可控制了。”
虽然引进了全新的、高超的技术,但穆祺根本没有设置过任何庇护技术的障碍;这几个月以来力工和匠人来了又走,还有杂使的宫女被召来召去,整理现场;上林苑中的大致流程和配方估计早就扩散了出去,并被敏感的商人捕捉复现,在小作坊中搞出无数的仿制品了。
没错,高端造纸业仍然握在穆祺手里(毕竟添加香精香水的技术难题还是很难攻关),中低端造纸业的质量也远远吊打一般的山寨货;所以关中市场绝大部分的份额,依旧由上林苑牢牢掌握。可是,如果穆祺打算滥用这个市场支配地位,随意料理他看不上眼的意识形态——比如说,禁止儒生购买白纸——那市场无形的大手肯定反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绝对要教他好好做人。
你不卖有的是人卖;上林苑敢阴阳怪气不做儒生的生意,那儒生就转而投奔京中的假冒伪劣小市场——听说司马相如的岳丈卓王孙靠着他的势力,眼下就在长安城中投钱开了一家纸坊,卖得也是挺不错的呢。
所以,对儒生搞贸易禁运屁用没有,搞不好自己还会白白损失一笔钱。穆祺三言两语,为老登分析了这个局面,然后摇一摇头:
“……器物上的限制,终究不可能长远。儒生已经兴起了这个思潮,那强行弹压就很难解决了。什么花结什么果,这样无限复古的思潮延续下去,当然就会……”
——当然就会结出王莽这颗丰硕的大果子,给老刘家一勺烩了为止。
不过,考虑到刘先生近日阴阳怪气的频率大大减少,穆某人投桃报李,同样含蓄地避开了这必定会刺伤自尊心的细节。他只道:
“……所以,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很不容易的。毕竟,只要儒家还垄断着道德话语权,那就不能指望他们克制自己,不滥用这种权力;尤其是散播这种虚无飘渺的。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道德幻想;要是泛道德化的趋势无法控制,那恐怕就……”
“恐怕就什么?”
穆祺简洁明了:“恐怕就是魏晋的下场。”
刘先生的脸很厉害的抽了一下。显然,“魏晋风度”在审美上或有其可取之处,但在政治上却无疑是最严厉、最可怕、最难以克当的羞辱——尤其是在亲自见识过魏晋名士的“爽朗风度”、“洒脱自如”之后。
他咬牙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魏晋的下场’?”
老子什么都还没做呢,怎么就会落到魏晋的下场了?要不是老登有求于人,单单这样的诽谤侮辱,就足矣让他立刻翻脸!
“字面意思。”穆祺道:“我可以稍微解释一二——这些揭贴处处谈论的都是三代上古之治;那请问,陛下知道三代上古之治的情形么?”
废话,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坐看儒生斗嘴:
“当然不明白。”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事实是不清楚的,论据是纯粹虚构的。”穆祺道:“这些文章引用了大量孔子的言论,用于论证;那请问,陛下听过孔子的原话吗?”
“……当然没有。”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论证方法也是虚构的。”穆祺道“论据虚构,论证虚构,单纯玩弄话术和修辞来挑动情绪……陛下知道,这种辩论技巧的特点,会让我想起什么吗?”
穆祺停了一停,未等皇帝开口猜测,他就直接宣布了答案:
“——魏晋玄谈。”
魏晋玄谈,以老庄为本,兼收《三易》,关注的既不是宏大叙事,亦非个人哀乐;而是“有无双论”、“言意之辨”,诸多虚得不能再虚,超脱现实而更近似于哲学思辨的问题。要论双脚离地,不沾世俗,那较之汉儒的妙妙复古理论,还要变本加厉一万倍——不过,如果汉儒照着他们这条虚构论据+虚构论证,虚上加虚纯粹玩嘴的道路走下去,那魏晋的光明前景,自然也就是可以预料的。
老登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说白了,汉儒为什么要搞这种虚上加虚的复古主义论证办法?因为他们要卷实际卷绩效,是绝对卷不动老登手下精心挑选出来的究极卷王。儒生非常清楚,要是他们跳出来从实际角度分析劣币案,从什么采矿冶矿一直谈到货币分发,那皇宫内廷有的是绝世高人,皇帝派一个坐下走狗桑弘羊出马,就能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一辈子不敢开口;甚而言之,要是话说得出格了惹毛了皇帝,那还可能遭遇狄山的结局——你不是小嘴叭叭的很会说吗?那好老子就让你去管铜矿、管铸币,管不好直接诛灭三族——那才叫坑死个人呢。
所以,到现在为止,汉儒们也学聪明了。他们绝口不谈实际数据,要谈就只谈道德,要扯就只扯三代;皇帝懂三代吗?桑弘羊懂三代吗?卫青霍去病懂三代吗?都不懂就反驳不了儒生,只能听人家高声念经,拼命玩嘴,将话术操弄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说话越实际,越可以验证;就越有被现实打脸的风险。说话越虚无、越玄妙,就越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要自吹能够抵御匈奴,那派你到边境守上半年,匈奴单于一肘就能把你肘翻;你要自吹能领悟三代玄妙,那横竖周公孔子是爬不出来找你算账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无胜于有,虚胜于实;这就是舆论霸权的秘诀,闭环赢学的关窍。
不过,所谓的“三代”还是太实了一点,要是考古取得巨大发展,仍然有被甲骨文人殉坑打脸的风险;所以到了魏晋两朝,儒家霸权更胜一筹,干脆就开始讨论完全无法验证的有无之辩、玄深道法;但这还不是终点,到了知识精英完全垄断一切利益,道德规训如愿以偿地完成神化的那一天,儒家——乃至于一切赢学——都将迎来他们梦寐以求的究极形态:
婆罗门种姓制。
有无之辩?言意之争?你们魏晋玄谈也太低级了,只能混小孩那一桌;真正的婆罗门不会研究这么浅薄而又实际的东西,人家研究的都是最形而上的形而上,形式逻辑中翘楚的翘楚,人类辩论技术顶峰的顶峰——汉儒的复古论还可以被考古事实打脸;魏晋的玄学还有听懂并理解的可能;天竺的玄妙高论则到了令圈外人恍兮惚兮,一个字都不能理喻的至高境界;这才是完美的大乘赢学,永立于不败之地的心灵操纵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