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注意到,你的行为已经对平民的财产及人身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不立即停止你的威胁行为,依据《人身保护令》的原则,我将有权对你采取一切自卫行动……”
嗖的第二声风响,穆祺偏了偏头,看到箭矢从左侧擦过。
“——好吧,那就只能勿谓言之不预了。”
“将军,收到斥候的消息了!”
向远处眺望的心腹从山上一路小跑下来,躬身向端坐马背的司马侍中行礼,简要汇报了他观望的见闻——从高处看去,他们原本预设的战场并无其余异样,只有狼烟一股蜿蜒而上;这是司马侍中与斥候们约定的暗号,表示的是情况一切正常,可以依照计划行事。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虽然攻击的不过是一片小小菜地,司马仲达亦缜密筹谋,事必躬亲,全盘都按照一场严谨、正规、势均力敌的高难度伏击战来规划。十数日以来,他多次派遣精细的探子窥伺菜地、检查粪坑,又亲自挑选带队出击的精锐,任命心腹探查地形,可以说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尽善尽美、毫无瑕疵,要的就是一击中的,不留隐患;纵使诸葛亮福至心灵,真能预料到这奇袭粪坑的妙妙战术(说实话可能性很小,哪个正常人会在粪坑布防?),他也有信心战而胜之,完美达到自己的目的。
因为先前的动员已经足够充分,此时便完全不需要再做饶舌。司马懿凝视了天际那点淡漠的烟雾,挥手向后一招;于是铿锵撞击声响成一片,精锐的骑兵翻身上马,人衔铜钱,马戴笼头,各持器械,排列成队;司马懿双腿一夹,策马向前,亲自领着前锋队伍,行入两山相间的那一条蜿蜒小道。
要想搞突袭,就必须用骑兵;要想用骑兵,就必须走平路。司马仲达这十几日精挑细选,就是挑中了这条山道——隐蔽、平直、阴凉,是很好的突袭路线。唯一的风险就是太过狭窄,军队战线拉得过长;要是有人居高临下,一波俯冲,很容易就能将骑兵一截两半,首尾不能相顾,沦为一条被宰割的死龙。当然,以司马仲达的谨慎小心,绝不会遗漏这样的险情。事实上,在选定攻击路线之后,他已经命人将路线四面一切的山岭沟壑都摸了个遍,确保不留下任何危险。这样谨慎还不够,今天动手之前,他甚至又亲自带着心腹看了几处最要害的地形,是完全确认了百无一失,才下达的命令。
因为事前已经百般用力,所以真正办事时反而可以云淡风轻。司马懿策马走在前列,左右顾盼着山道内的碧草绿树,随意举起马鞭,在前方画了一个圈,笑吟吟地从容开口:
“依我看来,蜀军到底少智,诸葛亮也实在无谋;往日种种,不过浪得虚名而已。”
显而易见,这个时候开口锐评诸葛亮,就是要临阵拉踩,给军队涨一波士气;在旁紧跟的心腹非常懂事,立刻捧哏:
“还请明公垂示。”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不识此理,岂不甚是可笑?”司马懿笑道:“若是我用兵,定在此处埋伏一军。所谓以逸待劳,以主迎客,还不是手到擒来?诸葛亮妄得大名,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到!”
心腹:…………
说实话,虽然身负有捧哏的重任,但心腹也有些憋不住了——他鞍前马后的跟着司马仲达筹划了整个奇袭流程,所以已经能大致猜到主君的目的,可也正因为猜到了目的,所以才格外难绷:
拜托,您老袭击的目的是菜地和粪坑;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在粪坑附近埋伏军队的?
知道您老要羞辱葛氏,鼓舞人心;但这个羞辱的角度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刁钻了?
可惜,司马仲达御下极严,丝毫不容假借;无论心中多么难绷,心腹都必须端正态度,恰恰当当的恭维一句:
“明公高见!”
司马仲达矜持一笑,尽显高士风范。仿佛运筹千里,一切尽在掌握。说实话,这几个月蹲守龟壳一动不动,憋闷的不止普通将士,更有司马懿这位力持稳重的主将——拜托,司马仲达从军以来征战南北,走的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玩弄起北边的匈奴南边的孙权,那都是手拿把掐易如反掌,真正是从心所欲绝不逾矩,充分体现了军事指挥艺术的美,足可见高人风范;如今这样作风狠辣快进快出的人物,被逼到只能在狭小城池中一动不动装王八,你当他就不郁闷、不烦躁吗?前后反差这样之大,恐怕都要留下千年的笑柄了!
——事实上,司马懿裹足不前多日,就已经听到后方有隐隐的议论,说他当日征讨孙吴,败诸葛瑾于江夏,是何等雄姿英发,气吞山河;而今日邀击孔明,却又简直畏蜀如虎,仿若懦夫?莫非是用兵之谋,东智而西愚;进取之心,前盛而后衰?
这样不懂事的谬论,真是叫人气闷。饶是司马仲达城府极深,暗自也大为不快,不能不腹诽这些不懂军事的蠢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因为诸葛亮和诸葛瑾都姓诸葛,就以为他们的水平相差无几吧?
当然,他也清楚,局外论事总是容易的,特别是那些高居养望、生来就喜欢夸夸其谈的名士们;这些洛阳的名士没有挨过诸葛亮的毒打,所以总会有不切实际的神经幻想、梦呓评论——而且,仅仅是神经幻想、梦呓评论也就罢了;以现在士族崛起,完全垄断舆论地位的局势,洛阳名士们的神经幻想是真能左右天下之望,乃至动摇前线战局的。到了那个时候,他辛苦培植数十年的名望,预备将来全部变现的声名,难免就要大受影响了。这样的损失,如何可以允许?
不过还好,现在一切恢复了正轨,司马懿熟悉的虐菜战场又回来了——以众击寡,以强敌弱,以无心算有心;脱离了诸葛亮之后,战场又变得那么清新、纯洁、天真可爱、令人愉悦了;往昔纵横捭阖的自信重归于心,以至于司马仲达都打破惯例,难得露出了一个真挚的微笑。
人总是要有对比,才能体会不易。这几个月以来司马懿并不是全面龟缩,开头时也曾尝试过和蜀军搞点中小规模的冲突;然后嘛,然后就是一场无可言喻的噩梦——和诸葛亮敌对,感受几乎接近于凌迟;开头几场交战下来,只要魏军胆敢脱离地形保护,那跨过水流一定会被水攻,穿越树林一定会被火攻,穿越山谷一定会被埋伏,夜晚行军一定会有机关;兵法上有的招数诸葛亮用得出来,兵法上没有的招数诸葛亮也用得出来,但凡军队暴露出任何瑕疵,那都立刻会遭到针对性的打击——无休无止,无穷无尽,无孔不入;委实令人崩溃。
某种意义上,司马侍中的谨慎、小心、滴水不漏,就是被这种无孔不入的交战方式给憋出来的。但还好,所有努力都将得到报偿,他小心谨慎筹谋如此之久,终于熬到了诸葛亮难得的空档期。而一旦脱离葛氏的视线,那就连空气都变得如此甜美、清新、令人愉悦——
诶不对,这空气怎么真的有点发甜?
司马懿茫然抬起头来,左右张望,同时用力嗅闻。没有错误,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不过,这种甜味相当特殊,不像是他闻惯了的饴糖或者石蜜的味道(在魏文帝身边呆了这么久,他当然对各种甜味了如指掌),倒是更加甜腻、诡异,闻久了甚至头晕目眩,要生出隐约的恶心来……
……不对!
司马懿霍然挺身,电光火石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遂厉声下令:
“不许停留,全速前进!”
“哎呀,哎呀,哎呀!”
菜地旁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穆祺依旧坐在原地,拖长了声音发出奇怪的嚎叫。他周围是抽搐挣扎的骑兵和马匹,口吐白沫,赫赫做声,却也只能在沙土中打滚挣动,竭力抬头望向半空——他们清楚的记得,一刻钟之前自己还驾驭着马匹预备冲锋,但忽地一道白光平地里闪过,他们便身不由己的翻倒在地,开始在剧痛麻痹中无力抽搐;而那个坐在鸡蛋残骸中的小贩依旧一动不动,之后抬手捂脸,开始——干号。
是的,俗话说,有泪无声谓之泣,有泪有声谓之哭,无泪有声谓之号。穆某人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只好挡住脸拼命叫唤,生生是干号了一刻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根据赵菲查出的案例来看,先前被记录在案的人身保护条例,都是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被迫反击——“惊慌失措”这四个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惊慌失措、神志恍惚,就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一不小心”往别人倾泻整整十几吨的tnt;所以,他必须要表现出悲痛欲绝,近乎丧失理智的模样,为后面的事情做好充分的铺垫:
“哎呀,哎呀,我的鸡蛋!”
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你总不能指望穆祺情之所至,给鸡蛋念一篇悼词),尴尬无聊之至;而此时商贩百姓奔逃一空,前锋斥候痉挛倒地,四周一片寂静,就只有这尴尬、无聊、毫无起伏的哀嚎在四面回荡,听得扑倒在地面的斥候毛骨悚然,禁不住生出刺骨的寒意——说实话,就算以前锋精锐百战沙场的胆量,今天的见闻也算是诡异恐怖到了极点:莫名遭遇的打击,瘫软无力的手脚,以及——以及那个一直端坐不动,既不躲避也不回击,反而呆在原地,只会枯燥重复“我的鸡蛋”的邪异小贩……如果换一个风格、换一个氛围,这恐怕是能够进《志异录》的经典鬼故事。
不过还好,小贩并不用一直哀号下去。大概等了三五刻钟的功夫,穆祺就听到了滴滴的响声。他用长袖挡脸,在袖子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果然发现光芒闪烁,屏幕上忽地冒出了大量的红点。这说明他安设在四面的红外摄像机已经捕捉到了山谷中移动的人体;司马仲达的骑兵正在迅速接近,即将抵达此处了。
即使有人身安全条例的漏洞,要想暗算司马懿也绝非易事。毕竟,司马仲达实在是太稳健、太保守了,保守得根本没有缝隙可循。不要看他与诸葛丞相交手屡屡吃瘪,但你反过来想一想,吃了这么瘪还能保住基本盘不受挫伤,那本身就说明了人家的能力——在这种近乎变态的小心谨慎面前,超时代的技术用处也不大;司马仲达打不动跑总跑得动,而穆祺呢?穆祺还手的名义毕竟是“自卫”,你当着人家的面丢tnt也就算了,总没有一路追着军队屁股自卫到魏军大营的吧?
所以,穆祺花了很大的心思,琢磨把司马懿引出来的妙计。根据武侯的指点,他事先已经往山谷中播撒了一点人工合成的芳香物质,无毒无害(也不可能有什么毒害,否则破坏环境的罪名会非常麻烦),只是带有浓烈的气味。等到司马懿率军冲出,再当口来个铁拳重击。
说实话,这算是为司马仲达量身定做的陷阱。再浓烈的物质也不可能熏染整个山谷,换一个将领可能根本不会留意这点若有若无的气味,只有精细如司马仲达,才会细细嗅闻,察觉异常;此外,一般人就算鼻子敏感,真闻到了味道,多半也要暂时歇脚,派人四面看看情况;唯有司马仲达反其道而行之,绝对会下令抛弃辎重,全速前进。
没办法,先前司马懿也搞过这套停兵探查的寻常办法,结果被武侯乘机暗算,吃过好几发大的。以武侯先前的种种手段而言,只要仲达敢放慢速度,那等待着他的就一定是水攻,是火攻,是莫名其妙且匪夷所思的机关,所以左思右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快速度,迅速向前冲锋——只要奔跑够快,诸葛氏的机关就追不上他,喔也!
可以说,司马仲达苦心孤诣,已经给自己加持了足够的对诸葛亮特供,否则也不能穷竭心力,周旋到现在。可是吧,特攻这种东西有利有弊,套路当然方便快捷,卓有成效,可一旦套路用得熟惯了,那似乎也——
手表的滴滴声响得更凄厉了,这表示司马仲达的军队快速逼近,已经突破了“安全距离”,足以对穆祺的人身造成重大威胁,所以穆祺恐惧的干号骤然变得更加高亢,他拼命用袖子揉脸,然后在袖管中按下了按钮。
——轰隆!
响声隆隆,连绵不断,直到十数里之远,依旧清晰可辨,仿佛是天上雷霆,震动四野。坐在山石上的霍去病立刻起身,遥遥向上眺望。因为相距甚远,即使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山间起伏的一点烟尘,于空中萦绕不去。
不过这一点迹象也就够了。霍去病伸手一挥,紧随其后的百余骑兵立刻上马,延小道极速奔驰而出,顷刻间消失在树荫掩映之中。
为了行使完整的自卫权,身为“中立平民”,穆祺只能单打独斗,而不能与蜀军配合。不过,就算他不主动配合,也拦不住巡逻的蜀军远远发现动静,非要上来配合,是吧?
总之,当蜀军全速冲锋到狭小菜地时,迎面就撞见穆祺披头散发,狂奔而来。虽然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叫声却凄厉绝伦,叫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