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电疗?”
“就是这么一根针,”穆祺从袖中摸出了一根七八寸长、足有小指粗细的银针,当面向医官做展示:“把这银针沾上盐水消毒,然从从关键穴位里插进去,一直穿过真皮,插进肌肉;到时候再往银针上通一通电,就能刺激肌肉自行活动了。自然啦,这种疗法是很痛苦的,所以临床上一般都是给昏迷不醒的病人使用,据说要是正常人挨上这么一针,那叫声比杀猪都还要惨……”
他用针在司马仲达枯瘦的手臂上比了一比,用意不言而喻。用杀猪做类比可能还比较夸张,但这么粗的银针,还是沾了盐水;就算暂时还搞不明白什么“通电”,那个效果,恐怕也——
医官默然了片刻,低声道:
“万一——万一这‘针灸电疗’无效呢?”
这真是什么“疗法”吗?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某种极有创意的酷刑呐!
“那就算是失败了呗。”穆祺淡然自若:“正如我一开始说的,我也不是什么内行嘛……当然啦,真到了那种情况,我就建议给司马侍中插一插胃管,也方便将来喂食——什么叫胃管?那简单,就是找根管子从鼻孔里插进去,沿着食道一直插到胃里,再往管子里灌食物——”
一语未毕,他忽然闭上了嘴。因为僵死在床上的司马懿已经霍然睁开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呢。
第105章
“哎呀。”穆祺道。
只能说司马仲达是有水平的,即使在这样僵硬尴尬的气氛里,他依然能直勾勾冷冰冰地盯住穆祺,眼睛眨也不眨。而穆祺呢?——穆先生显然也非常有水平,当看到自己蛐蛐了半日的受害者就在面前瞪着自己时,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从容招呼:
“见过司马侍中。”
在床上整整装了一天植物人的司马仲达继续瞪着他。大概是瞪得久了眼睛发酸,或者是看出了这小登根本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他还是只能冷冷开口,话音含混朦胧,需要费力才能听清:
“……你是谁?”
“在下是第三方的中立平民,绝不干涉两军的战局。”既然已经选择了“平民自卫”的身份,那就要贯彻到底,所以穆祺一点也不含糊,言语中并不漏出马脚:“只不过被蜀军邀请,来看一看诸位的情况而已。”
司马懿不知就里,根本没法对“不干涉战局”这样纯属睁眼说瞎话的暴论发表任何意见。不过,输人绝不能输阵,即使在这样困顿萎靡的时候,司马氏心思细密,亦丝毫不减;他迅速抓住了对方话语中致命的漏洞,果断开口:
“……平民?诸葛氏好歹也是琅琊名门,居然自甘堕落至此;龙蛇混杂,真是叫人齿冷。”
东汉以来,高门崛起,寒门沉寂;士庶之别,犹如天堑。高门大户的士人自诩“清流”,将出身寒微的儒生视为“浊流”,是连言谈都不屑提及,共处一室都觉得是玷污了声名。要知道,汉末时董卓率兵入京,一开始其实也摆出了礼贤下士、安抚清议的态度;但就因为他出身边陲阀阅不显,洛阳的士族就真能视这样顶级的大军阀如无物,明里讥讽暗里攻击,直至将董卓彻底逼反,直接撕下脸皮不做人为止。
哪怕舍下性命不要,也要舔着脸维持这高门寒门之间天悬地隔的阶级差距,这就是汉末以来盛行的风气。所以司马懿头一句话,才会凌厉攻击诸葛亮“龙蛇混杂”——琅琊诸葛起码也算名门,你看看你都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昔日之董卓好歹是边地诸侯、手握重兵,与董太后联姻连宗,占着半个外戚的身份,尚且不能跨过这样的天堑,更何况穆祺不过是区区“平民”?东汉以来的高门里没有姓穆的,而今的经学大家也没有一个姓穆的,那么姓穆的就是鄙视链中最底端的泥腿子;在现有评价体系中,董卓还能算是论外的野蛮人,而穆某人——穆某人这种平民嘛,那就纯粹属于两腿直立生物,人籍都没有的那种。诸葛氏沦落到和这种直立人物一桌,自然是堕落之至,算很丢脸的事情。
寒门士子好歹有个门呢,平民有什么?破草篷子吗?
在这种视阀阅为性命的年代,阴阳一个人的出身比损害他的性命还要恶毒,攻击力和侮辱性全部拉满,常常一句话就能让脾气暴躁的人直接跳起来,怒发冲冠拔剑向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司马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既是发泄刚刚被这个疯子胡乱恐吓的愤怒(针灸!胃管!),又是要借此试探根底——要是这个疯子狂怒之下一时口嗨,莫名其妙泄漏出什么机密来,那他不是白赚一笔么?
可惜,姓穆的平民似乎并没有寻常人该有的羞耻心。他对这样狠辣恶毒的攻击视若无睹,居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我与丞相的水平,当然是天悬地隔,说龙蛇混杂,倒也不算过分。不过,司马先生又说什么‘自甘堕落’,那未免就有些小人之见了。以事实而言,应该算是我凑上去主动攀附的诸葛丞相,而不是诸葛丞相‘自甘堕落’,来找到的我——这样主动与被动的区别,还是要细细分清,不能混淆……”
司马懿:…………
拜托我只是想侮辱你而已,谁关心你们两个哪个先主动的了?再说了你这难道是搞什么奇奇怪怪的私密玩法吗?为什么话里话外,还要格外强调什么主动被动呢?
大概是本能地闻到了一种神经病的味道,司马懿不再搭理这个不正常的平民。他费力转动眼珠,由下至上地凝望着不知所措、呆立在侧的医官,冷冷做了指示:
“我要见诸葛亮。”
明明两人就在眼前,却口口声声要见诸葛亮。这摆明是直接无视了诸葛亮以下的所有官吏,再赤裸不过的表示出了蔑视。但穆祺依旧没有生气,或者说他也相当清楚,这多半又是司马氏激怒敌手窥伺底细的话术,所以不动声色,仍然平静作答:
“丞相日理万机,恐怕不大方便。”
“日理万机。”司马懿淡淡道:“怎么,两军对垒这么久,诸葛氏连与我当面对质的空暇都抽不出来么?还是自惭形秽,退避三舍,连见面都要他人代劳?”
这后面一句话就实在有些不客气了,简直是对诸葛丞相的人恶毒身攻击。穆祺眉毛跳了一跳,神色微微有了变化。他很想立刻开口回击,但千百种念头迅速闪过,却愕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攻击的抓手——“王莽谦恭未篡时”,到现在为止,司马氏的表面功夫还做得相当之好,基本找不到什么可供恶毒嘲讽的地狱笑话;曹魏朝廷的地狱笑话倒是不少,但以司马宣王的尿性,听到后多半也是表面盛怒内里平淡,根本不会把老曹家的颜面当一回事,丝毫无损于其根本;所以——他又迅速恢复平静,镇定开口:
“见一面的时间当然是抽得出来的。但还是那句话,丞相日理万机,不能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无谓的事情?怎么,在尔等看来,两军主帅会面,是‘无谓的事情’?”
“第一,不是‘两军主帅会面’,是被俘虏的主帅与胜利者见面。”穆祺纠正他:“第二,见面就要细谈,如果事先没有诚意,根本谈不出个结果,那不就是白白浪费丞相的时间吗?此所以我不敢苟同。”
“诚意?尔等要什么诚意?”
“主帅见面,无非也就是谈一谈处置俘虏、招降纳叛的事情。”穆祺很诚恳的说:“我想,如果司马侍中能够先表现出一个明确的投降意愿,那双方的谈判就有基础了。达成这个共识之后,后面的条件也好商量嘛。”
司马懿:????!
事实证明,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即使是重伤之余躺在床上,即使是肌肉麻痹四肢僵硬连说话都费力,司马懿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去,要花费上莫大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那个理所应当的白眼——
投降?他?他怎么可能会投降?!司马氏历代名门,他更是托孤老臣、三朝元老(好吧这个身份主要得益于老曹家的皇帝蹬腿蹬得实在太快),这样煊赫尊贵、堪称朝廷之望的身份,怎么可能屈尊忍辱,玷污家族的身份,玷污几十年辛苦积攒的声名,选择向区区西川投降?这种论调简直都不能叫做妄想,而只能叫疯狂——不可理喻地疯狂。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里,司马懿完全确定了这个穆姓泥腿子的身份——这人就是个疯子,百分之百的疯子、完全不懂人话的疯子;虽然不知道诸葛亮是吃错了哪种药把疯子放到这里,但他已经想明白了——要是自己再和这种疯子较劲,那真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疯子还不打算放过他。穆祺依旧执着发问:
“司马侍中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司马仲达冷冷开口:
“这样胡说八道的下作疯话,又何必再言?狐尚且死而首丘,何况人臣之节,有死无二;老夫无非殉国而已,绝无一个降字。”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嘛。”虽被公然挑衅,穆祺倒也并不生气:“心态总是随环境改变,说不定世事一改,侍中的心意也就变动了呢?总要留一条后路的。”
眼见司马氏冷笑不答,他也不再做纠缠,只是往袖口中又摸了一摸,转头向茫然站立的医官微笑:
“能不能请足下先出去避一避?我要单独与司马侍中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