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菲。”穆祺道:“她的确见证过北宋灭亡,但她也拿靖康之耻毫无办法。”
是的,别看赵菲现在这么显赫,这么辉煌,当时靖康之难汴京城破,她同样也被金人追得到处乱窜,惶惶然如丧家之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几次险些死在乱兵之手;至于什么“抵御金人”、“逆转历史”,更是无从谈起——金人太强了,太强了,强得一切花招都抵挡不住,你又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赵菲后面能逆转局面,一面是她痛下决心站稳了脚跟,另一面却也是金人自己追得太远消耗太大,作为主力精锐的生女真水土不服,在南方病的病死的死消磨殆尽,于是此消彼长,才终于达到了新的战力平衡——换句话说,在女真人巅峰之际,那是谁也扛不住的!
所以,赵菲的任务只能叫做“复兴”,而不能叫做“挽回”——金人已经南下,中原已经残破,黄河南北——不,甚至长江南北,已经遭到了惨痛的、恐怖的、不可计算的损失;即使后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也只能修养生息,要以数百年来舔舐伤口;有的伤口甚至永远都无法愈合,只能尽力忘却痛苦,继续前进而已。
譬如说,女真人烧杀抢掠,已经彻底摧毁了黄河两岸脆弱的灌溉系统,水源匮乏土壤盐碱化,生态承载力大大下降,经济恐怕几百年内都难以恢复;又譬如说,大量的文献、古籍、珍宝已经在野蛮人的火焰中彻底毁掉,无论之后如何搜罗,也没有办法挽回这些孤本了——失败就是失败,失败了就要付出代价。所谓“复兴”,也不过是事后的找补,竭尽人事罢了。上医治未病,事后的找补,效力自然远不如事前的挽回。
不过,要在事前挽回靖康之耻,那难度确实太大太离谱了;至少在穆祺的印象中,还真没有几个铁头娃敢于挑战这种超难任务;而现在看来,这位勇于探索的同行,也实在没有办法逾越界限。
完不成任务是很麻烦的,尤其是这种几乎直接决定了文明兴衰的任务……穆祺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请几位不吝援手。”
虽然说是“交易”,但姿态还是要放低。所以他语气柔和,尽力表达了恳求之意。而刘先生——刘先生愕然片刻,回头看了看两位将军。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傍晚时分,四人换上伪装的衣服,再一次穿越了“门”。
出乎意料,门对面并不是恢弘的宫殿或者整肃的军营,而是一座园林——莺啼雀啭、草木披拂、香风徐起,错落有致、梦幻有如仙境的园林。
——不错,仙境。
此时明明蝉鸣起伏,四面培植的兰花与海棠错落有致、清香环绕,起伏摇曳,好一片初夏繁花似锦的盛景,但四人刚一落地,却只觉得凉气扑面,双腋生风,衣衫猎猎鼓动之中,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热意;如果极目远眺,还能看到远处奇石参差、草木掩映,隐约有乳白的云雾自石中扶摇而起,散成氤氲的清气。
即使以孝武皇帝生平纵横南北的千百般见闻,也实在没有见过这样奇巧、精致、美不胜收的园林;尤其是四面升起的雪白云气,弥散飘荡,莫知东西,真仿佛是置身仙境,有千种祥云、万条瑞气,恍惚不在人间;所以他举目四望,居然一时看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布置的呢?朕的上林苑怎么就布置不出来这个效果呢?这道君——道君皇帝挺会玩的哈!
所以说真是难得,纵然见多识广如武皇帝,此时居然也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颇有乡下土包子的局促感。而此时此刻,远处云雾萦绕之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巨石是道君皇帝亲封的‘磐固侯’,上面的云雾瑞气,多半是冰片和龙涎升华的效果。”
四人一齐转头,看到一个长衫的青年男子自山石背后转出,面色苍白,双颊深陷,形容甚是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夺目,依旧引人注意之至。
青年男子抖一抖衣袖,拱手行礼,极为谦恭。
“在下苏莫。”他缓声道:“烦请诸位下降,是想请各位贵客稍施手段,帮我处理一下道君皇帝的问题。”
大概是猝然碰面,反应不及,花木之下一时有点寂静。穿越时空来的几位“贵客”微微愕然,显然都没有预料过这样仓促的会面,所以竟有些沉默。直到片刻之后,刘先生才终于开口,但回话却是匪夷所思,完全超乎意料之外:
“你说这巨石——这磐固侯里——塞了冰片?”
“是的。”面对这样天马行空、莫名其妙的问题,苏莫倒也并不诧异,他依旧认认真真回答:“是从南洋三佛齐进口来的陈年冰片。与冰块混合后缓缓挥发,有驱逐蛇虫的功效。所以无论三春还是盛夏,道君皇帝的园林里永远不会有一只蚊虫。而且微风徐起,一定是清香怡人,沁人心脾。”
又是花、又是树,又是水,又是土;这样的盛景远远看上去是漂亮极了,一旦凑近了仔细玩赏,那难免就要与成窝成堆的蚊子苍蝇大打交道,就连武皇帝春夏时御临上林苑,都必须得时刻笼着蚊帐、备着香胰,否则稍不留意,那就只能带着一屁股的肿包屁滚尿流的逃回宫里——蚊子可不管你什么皇权威严,胆敢触犯就是一通猛蜇;因为夏天的衣服宽大又透气,蚊虫钻进钻出,咬的部位往往还特别难堪,真是活见了鬼。
仅以此观之,在园林建造和生活情趣上,道君皇帝确实是比武皇帝构思巧妙,出人意表——用冰片来驱虫!这谁能想到呢?
真会玩啊,真会享受啊,这小王八犊子!
老登面色微妙,显然还在回忆过去在蚊虫惊扰下的痛苦往事,并难免的生出了一点忌恨。而穆祺迟疑片刻,低声开口:
“三佛齐进口的冰片……很贵吧?”
天然冰片是龙脑树的分泌物所凝结成的珍品,因为产量极为有限,即使在培育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价格也可以称为高昂,巅峰时一公斤就要一两万,直到后来才被合成冰片打了下来;而在开采原始、运输困难的古代,这样跨海而来的香料,要价恐怕更匪夷所思。
苏莫道:“十几年的价格其实还好,一两冰片要五六贯钱,三两银子而已。”
三两银子一两冰片,这叫“还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冰片的价格少说翻了十倍有余,连京城的药铺都断供了。”苏莫语气平淡:“至于为什么嘛……诸位看到的还只是此处园林的冰山一角;而这一处位于汴京西北的园林,也不过是道君皇帝十几年兴造的宫观的冰山一角。而道君皇帝巡游的每处宫观,都要日日不停的用冰片、沉香熏蒸,仅此一项的花费,每年便在十五万贯以上。”
穆祺:…………
刘先生:…………
卫霍:…………
说来也真是奇妙。为了自己的神经健康着想,穆祺其实并没有怎么给刘先生科普道君皇帝的神奇往事(他是真害怕讲着讲着,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但尽管如此含混朦胧,所知不多,在现在——现在,仅仅只听完了道君皇帝平生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之后,刘先生深吸一口凉气,依旧迅速下定了决心。
“好吧。”他说:“我们帮你搞掉他,什么时候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