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基石,有了工具,才有了具体的道德取向、详尽的价值判断,才可以回答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这就是最具象、最详细的“价值观”。世界观与方法论是抽象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上”,价值观是具体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下”。但无论形上形下,彼此之间的逻辑联系都是紧密瓜葛,断然不可切割——没有具象的价值观,抽象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就无法落到实处;没有抽象的世界观,价值观也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摇摇晃晃、难以推敲,根本不能经受思辨的考验。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回答过形而上的问题;儒家圣人们从来没有定义过属于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穆祺双手一摊,神色自若:“陛下很熟悉儒家经典吧?那请陛下回答我,经典中反复提到‘天’、‘天道’、‘天命’,那么,圣人们解释过什么是‘天道’、‘天命’么?”
皇帝:…………
皇帝目瞪口呆,两眼发直,默然不语了片刻;而在这片刻的功夫里,他竭尽所能,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的经典——什么是“天道”?《论语》只谈仁爱,好像没有相关内容;《春秋》微言大义,当然不会讨论这样宏大的东西;就连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
皇帝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望向了卫青——长平侯功成名就后延请高士,是踏踏实实学过一遍《礼》、《易》的,换言之,卫将军对易经的了解也不算差,或许可以发现他疏忽的内容。可现在,卫将军也是愕然不语,神色奇特之至……
“不用想了。”穆祺叹息道:“答案就是没有。儒家圣人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说得再刻薄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敬鬼神而远之,或许是过于实用主义,孔子确实不怎么在乎这样玄妙高深、近乎于以空对空的抽象思辨;他更在乎的是具体的道德律条,是现实中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礼制与规矩,仁政道义。“《论语》万言,无一字虚谈”,每一句都是实的,都是具体的,绝不整虚的。
这种完全实用的取向,放在一个政治家或者大学者身上,或许没有什么;但要是作为一门哲学立身的根基,那就会存在巨大的问题——没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没有一切的基石,你的道德是从哪里来的?
随便举个例子吧,《论语》云“仁者爱人”,大家照本宣科,也居之不疑;但如果有杠精非要刨根究底,问一句“为什么‘仁者爱人’”呢?
如果遇到腐儒朽儒,大概会硬顶一句“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不许你问;但要是大儒学养深厚,大概会愿意多解释一句:“这是圣人的教诲,我们都要向圣人学习,当然要遵从他的教诲。”
好,那么,“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呢?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到了这一步,问题也不是没法回答,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因为他是“天之木铎”,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治理人世的大道,所以我们这些凡人都应该向他学习,才能提升自己,明白了吗?
很好,很好,到这里步步相逼,终于可以揭出最后一张大牌了——你说孔子是“天之木铎”,那天是怎么样的?你说孔子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大道,那他是用什么法子领悟的?这样的法子可不可以公开出来,大家都来领悟领悟?
大儒:…………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平日里看着没有二两,但只要在辨经中一上称,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事实上,数百年后佛教东传,这种在天竺血肉磨坊里辨经辩出来的完整哲学,仅仅只要一个照面,就把儒家打了个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以至于在思想领域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守不住老家。
佛教东汉传入,南北朝流布,而至晚唐之时,大儒韩愈环顾四周,已经不是佛塔,就是布施,于是油然生悲,慨叹“道统将亡”——当年孔老夫子率七十二弟子周游,所到之处,贵族国君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怎么短短数百年的功夫,此处竟要沦为儒生的葬身之地了么?
当然,道统还是没有沦亡,儒生也还是守住了高地;但其中的艰辛酸楚,则不可与外人言说——韩愈还只是悲哀道统沦亡,但本质也没有搞清楚儒家为什么会斗不赢佛老;还得是宋儒磕磕绊绊摸索几代人,才发现是底层代码出了问题,上古设定缺失严重,自己必须得给老祖宗填这个天大的漏洞。而整个填补的使命,即概括为张载不朽之“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搞清楚天道是怎么回事,整一套可行的世界观;
为生民立命——命自天降,要打通天人之间的关节,搞清楚人如何获取天道、掌握规律,敷衍一个可行的方法论出来。
为往圣继绝学——孔老夫子挖坑不填害死人了,大家咬咬牙把坑填上吧!
为万世开太平——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了吧?
所以,横渠四句之所以伟大高深,不在于什么成功学的鸡汤、不可理喻的狂想,更不在于什么玄幻奇妙的“文气”,而在于真真切切的现实——它意味着,在被佛学毒打了几百年后,儒生终于搞清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发力了。
喔当然,搞明白问题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认识到儒学在世界观与方法论上的缺失,花了士人们几百年的时间;而解决这个缺失,则又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前赴后继,带宋最聪明的脑袋瓜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面跳,大家绞尽脑汁耗竭心力,完全是拿性命堵上的这个大坑——这里是字面意义上的“性命”。
显然,如果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等超一流的人类群星,都还要数百年时间才能填上原始儒学的大洞,那么以儒家现在这样简陋而原始的状态,当然更不能应付后世的“大哉问”——这就是他们的软肋。
“……所以,辨经的问题不能太细。越抽象越好,越宏大越妙——汉儒不是宋儒,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在温室中长大的……”
皇帝的脸一僵:“什么叫在温室中长大?”
“字面意思。”穆祺道:“陛下以皇权扶持,揠苗助长,搞得万马齐喑,没有学派敢和儒生公开辩论,于是这样重大的逻辑漏洞居然可以延续数百年,一直没有被人戳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爱之足以害之’了吧。”
垄断意识形态之后,儒家就忙着和皇权搞吉列豆蒸脸,谁还关心什么逻辑体系、严密基础?反正辩论不过直接捂嘴,铁拳在手你奈我何。反观佛学,那是天竺那种养蛊圣地硬生生玩嘴玩出来的顶级高手,是靠着辨经不过斩首以谢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究极卷王,那嘴皮子上的功夫,相差何以道里计?无怪乎南北朝分立之后,一旦失去皇权拉偏架,大家公开一对一斗嘴,儒生就要丢盔弃甲了。
不过,现在是没有外来和尚出面重击儒生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只要皇权不再作死偏袒,那么效法以往三教辩经的成功经验,也足以轻易制服此时还残缺不全的儒学——轻易制服。
“所以,策论的辩题一定要注意。”穆祺最终下了结论:“越宏大越好,越玄深越妙,越是‘大哉问’,越能触及到儒学的盲区,逼出内部的缺陷,乃至于分裂——只要他们分裂了,我们也就赢了一半。”
他平静的论述完这残酷的谋算,随后伸手一扯,露出了最后一张白纸:
【何为道?】
相比起先前求贤的策问。这一次在军中举办的论道策问则要宽松很多。先前的策问必须是州郡诸侯推荐的贤良高士,这一次则广开门庭,稍有一技之长,即可入门下论事;先前的策问规制严谨,被召来的贤良全程不许与外人稍有接触,这一次的限制则散漫放松许多,士人们可以自由出入考场,彼此议论心得,策问场地的四面甚至还堆有大量的书籍——这是陛下特赐,以白纸印刷的各门经典,供他们在思考时随时翻阅,以防疏失。
这真是太贴心也太温厚了,以至于被召来的儒生感激涕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子的大恩大德——他们平时对皇帝的严苛不是没有腹诽,最大的抱怨是天子用人太不拘一格,太不看重他们儒生;但现在看来,天子求贤的心还是真诚的,天子善待贤人的恩遇还是深厚的,他们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大贤之士,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嘛!
抱着这样感激的心情,他们斗志昂扬的展开了白纸,饱蘸浓墨,逶迤下笔。有这么多经纶原典做参考,彼此之间又可以相互借鉴讨论,区区一篇策问,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大家兴致盎然,下笔之时,还不忘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畅想将来做官的大好时光。
然后,一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两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第129章
事实证明,穆祺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针对儒家软肋的攻击,确实有其非凡之效用。事实上,策问只考到一半,就有监考的侍中匆匆忙忙赶到后堂,向皇帝禀报前方变故,说是有几个儒生在考场里打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还在三三两两的议论文章,议论着议论着,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侍中惶恐下拜:“这都是臣的疏忽,唯有领死罪而已!”
“喔?”半靠在软榻上的皇帝好奇地直起身——一般人打架他根本无所谓,多半是叫人拖下去一人打五十棍醒一醒脾胃;但现在是为了文章打架,那就似乎颇有一点意思,足以引动至尊的注意了:“吵的都是些什么?把他们的策论调来给朕看看。”
不过片刻功夫,几张白纸已经铺在了榻前,侍中垂手站立在侧,为皇帝及随侍众人讲解当初的情形:
“两人先是在看这篇策论,议论什么天道之玄要……”
穆祺摸着下巴,相当之赞同的点头:“那也的确够玄的。”
是的,或许是被“何为道”这样宏大虚无的题目给搞得昏了头,第一篇策论同样写得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穆祺看了几遍,大致只看懂了一个开头——总的来说,这篇策论认为天道太玄深、太莫测了,所以根本不可以用常规的语言叙述,因此,“何为道”的问题,也难以回答……
侍中小声道:“两人议论了几句,其中一人就指责这篇文章是外儒内道,颂扬老庄,贬损孔学……”
“颂扬老庄?”穆祺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道可道,非常道。还真是老庄那一套!”
道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用语言表达的就不是道——这不妥妥的老庄思想吗?也难怪其余的儒生读两句立刻翻脸了,因为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隐藏在孔子门下的老庄间谍!
哼哼,收了李耳的五十万匹丝绸,来黑我们孔学的是吧?我早就看出你的奸诈来了!
穆祺道:“所以就这么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