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猝不及防,当即就被这话刺得瞳孔一缩,看起来很像是要拎起旁边的茶杯,当头脑给死鬼砸一杯滚水过去;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并迅速找到了足够凌厉、辛辣、刺痛人心的反击。
“朕或许有很多错误。”他冷冷道:“但无论如何,朕总还没有沦落到要死乞白赖,靠着强行‘重来一遍’来挽回以往错误的地步。”
一击中的,再无走展;刘先生立刻陷入了沉默——尴尬的、冷淡的、几乎能称得上可怕的沉默。但皇帝再不搭理这个傲慢无礼、毫无自知之明的货色,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朕可以答应你们的条件,在军队中安排几个位置。”他道:“但你要帮我盯住去病,留意他的战术、注意他的安全,时时提醒他遵守——遵守那什么‘安全条例’,不要闹出太大的事情来。哼,仲卿要总管全军,没有功夫约束外甥;其他人的话他也未必会听,只有你们这些‘导师’的吩咐,他或者还要尊重一二……你们把这件事情办好,其余的事情都由朕来料理,如何?”
毫无疑问,所谓“尊重一二”,等于是变相承认了方士集团之于霍去病(初出茅庐版)的巨大影响力。以皇帝的心性习惯而言,无疑又是一种令人痛楚的无形ntr,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情绪,平平说出;甚至有些压制不住,还要在语气中透露一点端倪。
不过,所幸死鬼还在强烈破防之中,所以皇帝还能调整心境,继续阐述:
“……去病毕竟是第一次尝试新战术,派几个人去看看也放心些。你们都是过来人,想必不会在战场上拖后腿,所以也没有什么大碍。”
刘先生的脸色变换数次,终于冷声开口。语气已经颇为僵硬:
“你让我们都跟去?”
“当然。”皇帝道:“本来只让穆祺跟着去应该也够了,毕竟他也懂所谓的‘化工常识’;但穆氏——穆氏相随,恐怕也不算安全吧?”
这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力度,却极为含蓄地点出了皇帝的担忧。作为这个世界上也许是最高明的政治生物,天子对自己在意的东西从来有着极高的敏感度,所以他很早就察觉出了穆祺对霍侍中的影响力——隐晦而持久的影响。
是的,虽然表面上看,最能左右霍侍中三观的似乎是咋咋呼呼、不可一世的死鬼;但正所谓咬人的狗不叫,皇帝潜心观察,早就发现霍去病许多战术上的“创见”、诸多天马行空的怪异设想、风格上极速而强力的变更,都是发生在与穆某人对谈之后;而霍去病论述自己新奇创见时的只言片语,似乎也隐约透露出了这种外部暗示的一点迹象。
当然,迹象只是迹象而已,没有证据能证明这种迹象是有意的引导,是蓄谋已久的诡计,是部署深远的大棋。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霍侍中的亲娘——在此,可能都很难察觉到此种微妙的变化,而多半会被跳来跳去的死鬼吸引掉全部注意力,从而忽视真正的目标。
但很可惜,皇帝陛下实在是太了解霍去病了,比霍侍中的亲妈都要更加了解。霍侍中年幼时就养在上林苑中,从皇帝处蒙受的教诲和指点恐怕比亲舅舅都要多;、以这样近乎于真传弟子、心血结晶的身份,天子当然非常清楚霍侍中的整个思想底色,所以,只要这个底色中有一丁点异样的改变,他都能立刻闻出味道来。
当然,他依旧没有证据。但九五至尊怀疑一件事情,什么时候需要过证据?
“朕以为,这个穆氏的做派……不太安全。”天子道:“还是要稳一点好。”
刘先生沉吟片刻,难得同意的点了点头:
“是不太安全。”
如果只让穆祺随军负责化合物管控,那就等于放任一个超级污染源单独与霍侍中——年轻的、单纯、不谙世事险恶的霍侍中相处,而且一相处就是几个月之久。那刘先生自己都不敢想象,等到汉军凯旋之后,自己见到的会是被塑造成怎样的一个霍去病。
真的,光想一想那种不寒而栗的局面,他身上所有的毛就要一起立起来了。
穆氏或许可能疯癫,但穆氏疯癫却不太可能。刘彻百之百相信,只要此人抓住机会,他一定能蛊惑人心,颠倒阴阳,整出兜不住的狠活。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提前做好防备,确实是有备无患的好法。
“我们可以合作。”天子徐徐道:“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穆氏上下其手,煽乱去病的心吧?你还是要看住他。”
不必再犹豫什么了。无论私下里的龌蹉再如何狰狞、刺激,无论彼此间的羞辱再如何刺人心扉,一生一死的两个皇帝都有着共同的底线:他的——好吧——他们的铁杆心腹,绝不能允许其他人染指。
“好吧。”刘先生道:“我答应你,”
第54章
合作的条款异常简单,刘先生允诺在行军途中一定替皇帝“看好去病”,谨防穆祺这个居心叵测的坏人上下其手、煽乱人心,蛊惑他们共同的心腹;同样,皇帝陛下也许诺给他一根节杖,允许他在军中随机应变、“便宜行事”。
这无疑是非常大的权力。天子节杖当然有“如朕亲临”的效力,但具体运用上也要看持节使者个人的胆气和秉性。毫无疑问,在汉武一朝堪称恐怖的政治压力下,大多数管理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纵使侥天之幸,真的捞到了一个持节办事的机会,那基本也没有什么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胆量,能借此良机为自己的政治势力捞上一把,已经是潜规则的上限——不过,这个潜规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天子充分地、完全地相信,只要他真给了那个死鬼狐假虎威、把持皇权的机会,那这人就一定会将权位滥用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新高度、足以上史书的新高度、令后来人瞠目结舌地新高度——这是完全不必有什么疑问的。
在正常状态下,天子当然很难接受这种肆无忌惮的滥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相较于虎视眈眈、似乎对霍去病有着古怪影响力的穆某人,一个癫狂错乱、居心不良的老登,总还在可控范围以内;毕竟,他与那个死鬼是太亲切、太熟悉了,熟悉到对方撅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就算要做坏事也做不出什么浩大新意来;危险程度当然大大降低,勉强还可以容忍一二。
事实果然也不出皇帝的预料。理论上来说,即使手持天子节杖,仍然需要圣旨明发,才能正当行使职权;但刘彻显然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走那些繁文缛节,实际上,他根本不必劳烦皇帝操心,就替皇权自行编排好了方士集团中所有人的职位,考虑周密、规划妥帖,充分考虑到了大家的特长;譬如说,他给自己安排的是个什么“都抚军”的职位,负责居高临下,指挥若定、代替皇权监督整场宏大战略,很能体现高贵的地位;他给长平侯冠军侯安排的则是什么“骁骑校尉”,进可领兵,退可参谋,同样能将现有军事才略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于给穆祺安排的——
“护军总辎都尉?”穆祺诧异的读出那一长串古里古怪的名词:“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发给你的帛书中载有明文。”刘先生不动声色:“你看一看不就行了?”
穆祺抖开帛书,果然看到了一长篇宣布任命官职的文件。不过,依照大汉的惯例,这一篇仿效的依然是《尚书》、《春秋》的格式。开头就是“兹尔”云云,中间又是什么“翊赞戎机,懋功可表”,“追踵前贤”、“嘉谟可述”、“懋迁有无,化居烝民”,总的看下来,就感觉——
穆祺板着脸放下了帛书,神色有些迷茫。
刘先生不动声色,心中则大为开怀。显然,这篇帛书是他精心筹谋的杰作,赌的就是穆祺水平低下,一时半会根本看不懂这种官职内隐含的小九九;而且,这个小九九隐藏得非常高明、非常精细,是顶尖高手才能筹谋出的手笔;就算穆氏聪明狡诈,懂得返回现代调查资料,那起码也得惊动熟谙西汉官制的专家,才能从措辞中觉察出一点猫腻。到那个时候木已成舟,他不高兴也只有不高兴了。
总之,皇权,赢!
果然,穆氏将帛书颠来倒去看过数遍,怎么看也没有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看来是不得不吞下这个闷葫芦哑谜。可惜,刘先生实在太低估某些人的脸皮了,在发现自己决计无力攻克此难题之后,穆祺迅速转过头来,一把拉住长平侯的袖子:
“请问大将军,这个‘护军总辎都尉’,是做什么的?”
长平侯:…………
长平侯只是温和不是愚蠢,不会闻不出来自家陛下那微妙的恶意;更何况,当穆祺撕下脸发此惊人一问之后,刘某人更是立刻投来了一个眼神——细微、漠然,却意味明显的眼神,摆明是在暗示——
穆祺五指一张,伸手遮在大将军面前,恰恰挡住了刘某人的眼神,同时紧紧拉住长平侯的袖子,绝不容他稍有挣扎:
“请大将军指点我,这个‘护军总辎都尉’,是做什么的?”
长平侯:………………
好吧,他实在没法子逃避了,穆某人的咄咄逼问近在眼前,比自家皇帝的暗示更为紧迫、更为凌厉,更不容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于是长平侯只能硬着头皮,小声说出实情:
“……大概是管后勤的。”
“管后勤?”穆祺扬起了眉:“请问,是怎么个‘管后勤’法?”
“大概是监督军中辎重押运,统领各地运输粮草的事宜。”大将军小声道:“位高权重,很是显要。”
的确很是显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惩于六国之乱时匈奴突袭燕赵粮道的往事,朝廷一向将军队后勤看得极重。也正如此,一个手持节杖、口衔天命的“护军总辎都尉”,其权威绝不止纸面上那一点只言片语;事实上,如果他足够强硬坚决,那可以将一切押运不力的地方官吏就地处斩,甚至都不必费力上报、征求许可的——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在军情如火的时候,哪怕是丞相九卿,都要大大畏惮这小小的都尉!
这样生杀予夺、近乎随心所欲的权力,的确已经是显要荣光之至,非常人可以妄想。任何人被骤然擢升到这种地步,都应该感激涕零,一辈子报答皇帝还不尽的恩情;但可惜,穆某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想了片刻,只慢慢开口:
“听起来,这好像是个经常驻扎在后方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