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已经多疑成这样,那就基本是说什么错什么。就算他们上前扶了一把,恐怕也要被小皇帝怀疑是别有用心,蓄意暗害;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趴在原地,静悄悄等着君主发完这个疯癫,这才是上上之策。
是的,虽然少帝登基以来,一直尽力维持着威不可测的高深形象,行为举措也总是恰到好处,不堕声名;但下面的重臣人老成精,依旧一眼看透了少帝的本质——无论少帝多么冷淡他那个喜怒无常、情绪不定的父亲,他的内在都与先帝并无区别;依旧是一个容易被外在影响挑动心绪的敏感文青;因为这个微妙的特点,司马仲达的尖刻书信才能一击致命,制造如此立竿见影的杀伤。
当然,司马仲达能够影响的,其余重臣也同样能够影响。重臣们非常清楚,等到发泄完他的无能狂怒之后,年幼的皇帝必然会陷入某种近于无助与恍惚的虚弱之中,这个时候设法游说,才能够一举攻破心防,收获奇效。
所以,有见识的老臣们都在屏息凝神,默默等待,等待着皇帝在狂怒中胡言乱语,大失常态;或者干脆绷不住直接哭出来——司马懿悍然跳反,这是足以动摇整个政权根基的大事,以小皇帝那点孱弱的根基是根本处理不过来的;无论多么怨愤、疑虑、不情愿,在发癫之后,小皇帝都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最终无奈妥协。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绝对的把握。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小黄门惊恐地一声大叫;陈群等抬起头来,恰恰看到少帝软绵绵的从榻上滑了下来,一张脸惨白如纸,已经再也没有了血色。
无论洛阳朝廷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对于困守前线的郭淮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原本以飞马向朝廷寄信,还妄想着洛阳朝廷能够从什么地方挤出兵力强行支撑一下前线的危局。但事态进展数日,他就很快发现了这个妄想的荒谬之处——诸葛亮怎么可能会给你从容求援,巩固防线的机会呢?
总之,在“菜地之战”后的第三日,蜀军即整顿旗鼓,全面进发,向前线一举压了过去。而魏军屡遭动荡,战意已失;即使仰仗着之前修筑的诸多坚固工事,也根本没有了决战的信心,稍一接触立刻崩溃,甚至有士兵临战溃逃,宁愿转身面对督战队的刀剑,也不愿顶在前方白白送死——于是维持数月之久的均势,一朝尽数崩塌,局面急转直下,再也不可收拾。
以战线而计,蜀军发动攻击的第二、三日,魏军设立在褒斜、子午内外的所有防线就已告崩溃;汉中尽数易手;第五日,蜀军击穿魏军沿渭水设置的所有防线,兵锋直指泾水;至第七日,蜀军攻势稍缓,诸葛亮却大张旗鼓,派人招降安定太守——安定郡倒没有直接投降;但态度暧昧狐疑,踌躇不决;居然还派人将招降的使者好好送了回去,还附赠了几筐绢帛,作为回赠诸葛丞相的礼物。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能眼睁睁看出来,安定郡已经完全靠不住了!
安定郡靠不住,汉中防线又全面崩溃,如今长安以西,恐怕全都是蜀军的天下了!
面对这样惨烈的败局,郭淮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他的战略倒是非常清楚,即抛弃部分已成死局的据点,将兵力收缩到关键堡垒,能够挽回多少就挽回多少。但很可惜,想法固然完美,执行却是天难地难,不说士气拉垮后什么军令的效果都要打个折扣,就说这个军队转移——诸葛亮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转移兵力么?
过水有水攻,过林有火攻;山道有埋伏,平地有机关;当初为司马仲达准备的套餐,如今一样不落,原模原样的为郭淮照搬了过来,而且照搬的效果,还要大大强于往昔——司马懿时魏军信心还在,关键的地利尚且在手,就算一时中了埋伏,损失也不会太大;但到了现在嘛……诸葛亮规划的战术中,主力部队由他全面控制,负责一个据点一个据点的敲掉魏军的钉子,而其余奇兵则由某两位姓霍及姓卫的军事顾问掌握,负责在侧翼袭扰预备收缩的魏军主力,而那个结果嘛……
交手第十二日,郭淮紧急向长安派遣使者,传递口信;而口信也只有一句话:
“事急矣,宜善谋之!”
——要完犊子了,各位自己看看该怎么办吧!
曹魏建国以来设立了五个都城;理论上讲,长安作为西都,作用是坐镇西陲威慑巴蜀,顺便打通前往西域的通道;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安排的忍受也都该是当时的俊杰。但可惜的是天下的规矩大家懂的都懂,靠近权力中心的距离越近,也就越容易掌握权力;所以一切有志于往上再进一步的卷王,那是绞尽脑汁都要往洛阳中挤;只有政治斗争中黯然退场,再也没有影响力的尊贵吉祥物。这些吉祥物被外放到长安,那肯定不是雄心勃勃、再创伟业的,长安上下普遍的目标,基本就只有一个:
躺平。
这种躺平的风气非常严重,而且根深蒂固,不可遏制(废话,政斗都失败了还卷什么?),所以历年曹魏用兵,宁愿千里迢迢从洛阳从辽东派人奔赴渭水前线,都绝不愿意惊动长安城里这些暮气沉沉的老宝贝。这也是魏延信誓旦旦,对子午谷奇谋这么有信心的缘故——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躺了十几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战意?只要兵临城下,不就能一举克之么?
当然了,魏延的计策未免还是过于大胆,小看了天下英雄。长安城中的牌坊们再拉垮,想来也不至于害怕区区几千的先头部队;但现在——现在,迫近长安的可是诸葛亮率领的蜀军主力,这压力可就完全不同了。
连司马仲达一流的人物都去而不返,眼见是被西川轻松料理了,你说大家又能拿诸葛亮怎么办呢?
所以,郭淮的口信送入长安,立刻就激起了意料不到的反应。长安上层立即封锁了消息,在聚头几次对齐了颗粒度之后,开始迅速采取行动——喔,并不是什么加强战备,巩固城防,而是以向洛阳京师通报消息为名,将金银细软统统打包,让家小血亲混进了商队,出城后一路狂奔,直扑——直扑青州而去。
——诸葛亮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西汉的旧都在长安,东汉的旧都在洛阳;你说诸葛亮打下了长安,下一个会去哪里?诸葛亮要是打下了长安,东吴八成又要跑去打合肥;西面和南面战火纷飞,不也只有靠着大海的青州,还能稍微安静一点了吗?
送走家小之后,长安的高层才收拾心情,下令关闭城门,坚壁清野,预备长期坚守。长安毕竟是前朝的古都,城墙高耸,城池坚固,就算一动不动当王八,也总可以和蜀军长久耗下去。局势走到现在,要想反击蜀军,一举取胜,当然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但坚守得稍微久一点,以此作为拉扯的筹码,那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所以,长安留守的老宝贝强硬拒绝了蜀军的使者,表示“忝在职守,不敢有违”。不过,在拒绝之后,他们又话锋一转,拜托使者向诸葛丞相带去殷切的问候——就算两国相争,彼此也要体面嘛!
可惜,诸葛氏的反应却叫老宝贝们大大的失望了。数日之后,蜀军的使者去而复返,却没有就先前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相反,他的回答愈发斩钉截铁,真是叫人齿冷:
“尊驾是说,西蜀仍旧不肯承认九品官人法的划分?”
“是的。”
老宝贝们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
第112章
——没错,诸葛亮居然拒绝了九品官人法。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太超乎预料了。说实话,长安城的老宝贝们还是很有数的,知道现在是敌强我弱一面倒的局势,所以姿态也放得很低;在前几回的秘密谈判中,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暗示,表示自己可以大大的让步:土地、家私兵,历年珍藏的情报,这些都可以吐出来,作为投降的诚意;而他们仅有的,也是最卑微的请求,不过只是保留《九品中人法》,保留自己的家族在九品中正中的地位而已——这个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是的,仗打到现在,大局已经是底定了;诸葛亮的北伐胜利在望,将来凭此再造乾坤的惊世功业,将琅琊诸葛氏一跃而擢升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远,那也是指掌之事,理所应当;甚而言之,西川的本地士人们此番站队正确,将来倚仗着从龙之功直入朝堂,复刻当初南阳豪强押注光武的伟大奇迹,从此青云直上,鱼跃龙门,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里听到旧人哭,改朝换代的残酷命运,一项就是如此
有人青云直上,当然就有人黯然下台,——而这一切,这残酷的、必然的新陈代谢,其实都已被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默认了。他们花了很久做心理建设,才不能不承认了西川的优势地位,接受了将来刘氏诸葛氏关氏张氏会踩在自己头上的残酷事实,而在如此低三下气、卑微之至的接受了一切现实之后,他们最后最微渺的希望,也不过就是一个九品中人法而已。
——而现在,诸葛氏居然连这么个卑微的希望不愿意为他们保留了!
说真的,这确实是太过分了。知道你葛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生的功名是显赫得不能再显赫了,但你总有儿子;你的儿子总也得有个儿子;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为了自家长久传承计议,不也得给自己的儿子安排点什么吗?既然早晚都得安排,那么采取实践已有数十年之久,用户口碑一致好评的九品中人法,不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既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什么诸葛氏还要不知好歹,强力反对?
一开始老宝贝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对面在借机要价,抬高身份;但彼此往来数次,他们渐渐也发现了不对——西蜀的使者从来没有在九品官人法上松过一次口,态度坚决得叫人异样;而长安的高层仔细盘问过往来的行商,也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妙之至的关键信息:比如说,诸葛亮在成都的家产,貌似是真只有桑树八百,外加薄田十顷,而再没有其余的庄园、封地、隐匿的仆从;而诸葛氏老来得的那个宝贝儿子,如今的官职亦相当之低微,看不出来有什么被权臣父亲强力提拔的迹象。
如果说区区一种两种迹象,还可以视为是世家高士惯熟的沽名钓誉、高居养望;那么这种种迹象彼此映照,似乎就说明了那个唯一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诸葛亮搞不好真是个不计名利、不计荣辱、完全将心血倾注于“兴复汉室”的铁血皇汉。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立刻都绷不住了。
不错,长安城中的政治吉祥物们基本都算不上什么曹魏忠诚;几十年前他们背弃了汉帝投入曹魏门下,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弃曹魏复归大汉;良鸟择木而栖,天下洗洗物质为俊杰,乱世中该有的柔软身段与强大内心,吉祥物们一样都不会短少。但再怎么柔软而又强大,在面对如此触犯底线的疯批皇汉时,所有人还是不能不强力支棱起来了!
你诸葛氏脑子疯了不顾及自己的家族,我们将来可还要过日子的!你把九品官人法废了,难道叫下品寒门、粗鲁将门,甚至天下引车贩浆的匹夫走卒,将来都骑在老子头上不成?!
欺天了!!!
这点的叛逆必须浇灭,这样的异端必须打击;为了对如此丧心病狂的叛逆进行围剿,长安城中一切神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士族与高门,所谓权贵与显要,此刻都捐弃前嫌,慷慨激昂地联合了起来。他们迅速清理完城中战备,而后郑重其事,派人向蜀军发出了最严厉的声明:
“当重整旗鼓,与葛公相较,胜负犹未可知也!”
——你要战,我便战,我有雄兵千千万;以长安城的高墙深池、丰厚储备,就算不能击垮蜀军,那拖也能拖死来犯之敌。诸葛亮怎样,蜀军又怎么样?只要大家硬撑着不投降不认输,那蜀军就永远不可能绕开长安、全据关中。只要控制不住关中,掌握不了由渭水顺流而下的关键水道,那就根本没法进逼洛阳,什么震动天下、什么北伐大局,此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拿不下长安,就拿不下洛阳;拿不下洛阳,就兴复不了汉室。长安-关中,就像一颗要命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北伐进取的行军路线之上,这颗钉子若不能拔去,那么后勤处处受制,蜀军亦只能龟缩于陇右及渭水上流,而不能舒活身型,大展拳脚。战略上活动的空点,自然也要大大受到局限。
总的来说,这就是战略局势,这就是天下大局;任凭你诸葛亮才高天外,也逃不掉此命定的局面。当年高皇帝自汉中出兵,也要硬碰硬碰掉关中秦地的三王,才能龙腾四海,与项王一争天下。如今季汉要复刻前人之路,又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吃一遍前人的苦?——来吧,来啃一啃长安城的城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