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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腊月二十五清晨(第9页)

二人目光对上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但紧接着,二人的表情都变了,变得怅然若失,随后谁都极其不自在地低下了头,看着各自碗里的豆浆和海米紫菜清汤;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俩似乎也能从豆浆跟馄饨汤里,看到五六年前的那个下午,在Y省省立实验高中高二八班的教室里,有两个四十岁出头的、身材长相都很姣好、且之前她们两个私下关系还都很不错的熟妇人,竟然当着一众家长和班主任老师的面儿大打出手起来的那一幕。

——那正是杜浚升的妈妈卢玉珠,跟游乔语的妈妈游婷婷。

见二人半天都不说话,杨怡寒就算是再没有边界感,她也知道自己该安静了,于是她便低下头,端着筷子扶着大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面条。

正在此时,就在游乔语身后的电视上,放送了一则新闻,这则新闻,直接使得吵嚷热闹的整间小餐馆里的所有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据加拿大‘嘉华电视网’援引加拿大广播公司的报道,当地时间2月3日,‘留学生康宇新弑母案’在京士顿市的安大略省最高法院一审公开宣判,判决被告人康宇新十五年监禁。据悉,康宇新是就读于多伦多‘偌科大学—苏纳克商学院’的大二学生,今年21岁,在多伦多有三年留学经历。

去年10月28日,其母薛某从国内前往多伦多探亲陪读,抵达多伦多之后的第三日,被其子康宇新使用手机充电线杀害于多伦多万锦市的某宾馆内,并将母亲尸体装入大尺寸行李箱中丢到附近野地,伪装成失踪后向多伦多警方报案。

11月1日,多伦多警方对照酒店监控与安大略省403高速路监控视频,发现最终于薛某接触的正是报案人康宇新,遂对康宇新进行调查审问,其后康宇新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根据警方的笔录,康宇新杀害其母的动机,是因为母亲从小到大就对其管教严厉、长期造成心理压力,这种情况在康宇新出国之后,依旧如常,康母薛某对于康宇新的日常学业生活、情感经历、社交情况等,均要通过每日与儿子必打的视频电话中进行询问和监督,又在其产生抵触情绪下,前往其身边陪读,康宇新声称自己无法接受母亲的高压教育方式,于是产生了杀害其母的念头。

另据多伦多当地检察机构的一名检察官表示,庭审过程中,康宇新情绪稳定。法庭最初宣判康宇新为‘终身监禁’,但随即,康宇新的父亲康某当庭出示了一份谅解书,表示原谅儿子的犯罪行为,并希望法庭能够从轻处罚;但康宇新表示不接受父亲的谅解,并声称,当时自己以为父亲会和母亲同行,并且自己原本打算在杀害母亲薛某之后,企图继续将父亲康某进行杀害。经过法官、检方与陪审团成员的研究商定,最终改判康宇新15年监禁。对此,被告康宇新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提出上诉。”

——“我的天!这他妈的什么人啊!”

“是啊,这不白眼狼么?”

“父母成天累的要死要活的,花着钱出着力,供着他去留学读书,他不感恩就算了,还把他妈给杀了?”

“可不是么……这就是养了个魔鬼啊!”

“要我说,这就是‘留学垃圾’!”

“他爸还谅解他……那他媳妇白死的?”

“杀了自己亲妈,才判十五年?呵呵,他可不‘不提出上诉’么?”

……

这则新闻过后,早餐店里的人们便纷纷开始议论起来。接着没几句,每一桌的人,就又从这个案子,聊到了天南海北,或是自己家的鸡毛蒜皮。

“这事儿,你知道么?”杜浚升则是一脸迷惑地盯着电视,旋即又两眼空洞地看着游乔语。

“嗯。我当然知道啊。”游乔语点了点头,“这个案子在安大略本地一直都是头条。而且这孩子心理素质还真是好——他报案说他母亲‘失踪’的时候,为了演的像一点儿,还找了不少当地的学生组织、商会组织以及电视台和报社,在众人面前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心虚。我的教授不仅是我们大学心理系的主任,还是安大略的‘皇家骑警—罪案调查处’的犯罪心理方面的高级分析师,我这最近正好也在跟这个案子,准备三月末的时候,就发表一篇学术期刊论文,着重研究一下他的犯罪动机。”

听着游乔语的高谈阔论——在杜浚升眼里,游乔语就是在“高谈阔论”——杜浚升自己便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却又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哦,那你现在也太厉害了。我……呵呵,我要不是今早跟你在这吃东西,我都不知道这个新闻。”

“你咋不知道呢?之前没看过这个新闻么?”游乔语疑惑道。

“……我爸走之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家的电视就没打开过——以前我爸在的时候,也就是他爱看电视……然后我也是以为内各种事儿,心烦,就不爱看新闻。”

“哦……”

游乔语啃着勺子头,看着杜浚升,又抿了抿勺子上面沾上的馄饨汤,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这个时候,在他俩身边早就吃完了面条、还连着打了两个饱嗝的杨怡寒发话了:

“妈的……刚才光顾着吃面来着,没顾上说话——要我说,这男的干得漂亮,杀的好!”

“啊?”

“什么?”

“我说,这个叫康什么玩意的,他干得漂亮,杀的好。”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一刻,杜浚升和游乔语的心里,全都在这样想着。

“你这死丫头,又发什么疯?吃饱了之后,有劲儿瞎白话了是不是?”

“那就当我瞎白话吧……”杨怡寒这才得了工夫,从杜浚升甩给她的那包面巾纸里抽出了一张,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油污汤渍,等她擦干净了脸,她又有些不服不忿地看着杜浚升,又看看游乔语,“但我觉着,我也不见得就真说错了吧?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虽然没啥文化、没上过多少学、念过几本书,但我要是过着那样的生活,都跑到国外去了,还得被那么高强度的管着,我也会受不了的。就算是爹妈,如果我要是真的被逼疯了,我也会杀了他们的!”

“你还没完了……就像刚才别人讲话了,那小子出国留学,家里父母出着血、出着力气供着,他不领情也就算了,他还把他妈妈杀了,那他这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那是你孝顺——认识你的,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孝子’,你可把我都‘孝死了’!而且你还遵守法律,知道不能杀人,是吧?但是姓杜的,你是个文化人,我问你啊——对,还有游大姐,你俩知识水平都比我高,你也听着啊:”杨怡寒指了指游乔语,又看向杜浚升,“第一个问题:你凭啥就得要求,或者觉着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遵守法律、遵守道德底线呢?哦,有法律了,有什么这那的条条框框了,大家就都是好人了,就没人犯罪了?那要警察、要法院、要检察院啥的,还有必要么?那要那样的话,国家元首易瑞明搁首都大会堂,每天写一条法律、写一条道德条框,再念出来不就完事了?我告诉你,我虽然每年过多少书,但我可以说,我能知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犯罪,而且保不齐,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犯过某些罪还不不觉景呢!就算没犯过罪,就算是最听话、最乖巧的人,他至少也违反过校规、或者爹妈不让干的事情!”说着,杨怡寒还诡异地一笑,来回看了看杜浚升和游乔语,“我估计,这种事情,你俩没准也都干过!”

杜浚升马上傻了眼,他看了看眼前的游乔语。游乔语脸色也白了。

——他俩在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最开始真正结下情谊,就是在刚开学没多久的一次班级测验当中,相互传纸条对答案:那次考试,他俩是班级当中仅有的两个考了满分的同学,甚至平时学习最好的扈羽倩和吴纶都没考好,只不过他俩平时学习也比较努力,所以从老师到同学,都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俩作弊。

更别说,在国中第三年准备中考、以及后来俩人上了同一所高中之后,俩人还一起干过些更过分的事情……

除此之外,杜浚升从小到大,虽然是个极致的乖孩子,在长辈和同辈人前特别恭顺温良,但他干过的坏事其实也不胜枚举:抽烟、打架、小学的时候就偷喝过爷爷和外公的藏酒、趁着父母不备偷偷从他们的钱包或者衣服裤子口袋里偷拿过钢镚然后攒着花、国中的时候自习课上以去上厕所的名义逃课逃学、用电子辞典和学习机从朋友那里拷贝来18禁的小说看……等去了首都上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一起跑到要价高额的茶座和餐馆吃饭再逃单的事情,他也没少干,他还偷窥过女同学、住校的女老师、以及尽管上了岁数但仍有些姿色的宿管阿姨便溺、洗澡——并且在他们P理工男生寝室他们那个宿舍的窗子,正好对着P外国语大学女生宿舍,于是他还跟宿舍室友一起凑钱买了一把高倍望远镜,专门偷窥甚至用手机偷拍对面楼的女生在寝室里换衣服、裸睡的画面,更甭说他还在学校的洗衣房里,偷过那些放进洗衣机和烘干机里之后就不管了的女孩子的内衣内裤,并偷偷在夜里拿出来、在被窝里手淫……

至于游乔语,他实在是想不到游乔语这样的女孩子,除了跟自己一起疯过之外,还会做什么淘气的坏事,但他确实有一次在班级大扫除的时候,见到过游乔语从当时跟她特别不对付的张晓雅的课桌桌膛里,偷偷把张晓雅最喜欢的一个限定版“若来囡茜”的隐藏款玩偶给拿走,害得张晓雅在学校连着哭了三天也没发现那个玩偶丢在哪里。

就在杜浚升回想起过去的种种时,杨怡寒又丢给了自己和游乔语第二个问题:“再一个,我问一下啊:你俩也都有爹妈,那你俩的爹妈,就没让你们做过啥玩意,是你们不乐意做的么?——换句话说,杜哥你去首都念大学,是你得意的么?游大姐你去加拿大、背井离乡的,是你自己想去的么?再者,你俩真就那么乐意读书上学么?当然了,我是不乐意上学,但我爹妈让我出来打工,我也没那么乐意。刚才那新闻里说的那个人,我听那个意思,虽然他也搁加拿大上学,但我真觉得他也并没有多喜欢念书。除了这个之外,他喜欢玩啥、他爹娘不让他玩,他看上了哪个小妞、他父母不让泡,他想去跟自己的朋朋友友的去哪个地方喝大酒、他爸妈不让他去,这不都是结仇呢?你们说呢?”

这下杜浚升貌似彻底对杨怡寒无言以对了。游乔语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杜浚升,收起了笑容,一言不发。

杜浚升很清楚,想当初在高二的时候,游乔语在游婷婷和卢玉珠于家长会后打了那一架、随后很快便办了转学又去了加拿大,跟他俩彼此的母亲不无关系。

除了这个,自己当初想要学文科、却非被母亲改成理科的事情,可能会成为杜浚升这一辈子的意难平。

“不说话了?不说话了,那就说明我说对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孝顺,姓杜的,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遵纪守法。换我在他的立场上,我指不定也会这样。”

杨怡寒见杜浚升和游乔语都保持着沉默,于是面有得色地昂着头,笑着看着二人打开了手中的那瓶汽水,“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后,还从嘴里打出了一个带着蒜臭的甜嗝。

杜浚升抬手在鼻翼下扇了扇,又挣扎似的对杨怡寒说道:“那即便是有这样的,也总不该去杀人,杀的那个还是自己的亲妈……他现在21岁,监禁15年,虽然出了监狱之后,还能重新来过,但却到底在异国他乡浪费了15年光阴。对自己、对他的妈妈、对他那个无辜的、现在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妻子被害、儿子入狱的痛苦的爸爸,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吧?就算是对父母不满、要反抗要报复,那总可以想点别的办法,好端端的,干啥非要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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