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定瑜发了阵愣,回过神来倒对自己笑了笑,不就是个女人么,何至于患得患失。
于是推门进去,步子照旧迈得沉稳,过了地罩见她歪在围子榻上,听见响动睁眼望过来,迷迷瞪瞪的眼神,才睡醒似的,迷惘里有种他从没见过的天真。
“二公子。。。。。。”她脱口喊了声,回头去看西洋钟,见才交申时牌,“二公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园子里客散了?”
卢定瑜往榻沿坐下,从她袖底下探进去,擎住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细打量她,仍是皙白底下洇着殷红的好皮色,没见一丝异样,若说病了,决计不像。
他不肯轻易下决断,只问:“宴上给你留了位置,怎么不过去?”
“一早吹了阵冷风,有些头疼来着。好好的寿宴,要在客人眼皮子底下崴身子撂倒,怕惹老夫人不高兴,索性回来躲懒了。”粲娘笑了笑,一边倾过身子,拿手背触在他面上,“二公子吃酒倒不上脸,只是热得发烫,我唤人给二公子送酽茶来,吃了好解酒,可别回头也闹头疼。”
卢定瑜说不必,“歇一觉就是了,吃什么酽茶。”语气幽幽的,带点魅惑。毫无预兆地虎口扣住她下巴颏,头一低便要吻上去。
可她脑袋一偏,避过了。其实才刚她凑过来的那一下,有可疑的香气扑鼻,他心知肚明。不是她的脂粉气,也不是这房里的熏香,是晋王身上衣香,晌午他在边上陪着说了半天的话,错不了。
“怎么了?”他佯装不察,垂眸却笑得发冷,指间毫不留情地重重扣过来,迫她叫他吻住。
卢定瑜从没如此急切过,陌生的冲动在血脉里奔涌,带着破坏的恶意,也不是想要她,就是一股子狠劲儿,非得往她身上刺下什么烙印才好。
那双熟悉的唇终于叫他吮着,鲜焕,柔软,往常不觉得如何,可一留心,不得不承认旁人垒起来都不及她诱人。另一手不觉攀上来,箍住她的腰去解扭结,她察觉了,在他唇齿间抽抽噎噎地嗫嚅两声,“我不想。。。。。。”
卢定瑜自然听见,可她那模样只是平添脆嫩,血脉里的冲动稍稍一滞,像拦了闸,转眼便抵不住,更带劲儿地倾泻下去。他索性两手使力一拉扯,前襟唰地一下绷开,显出里头水绿的单衫。他没料想在那上头仍能闻见旁人的气味,突兀的广藿,凉水一样浇下来。
卢定瑜忽然觉得没意思,慢慢撤了力,将她往围子上一推。
背叛,这在卢定瑜这儿是个禁忌字眼。好在他不曾拥有过什么,一无所有,便永远论不上受背叛。那她算怎么回事?他定眼望过去,灼灼的眼神似乎在瞧她,又似乎穿透她,空见一片虚妄。
粲娘倚着围子理衣袍,扭结脱了线,再如何整理也不成就,无奈只得扯过丝衾,把身前挡着。卢定瑜将视线挪下来,在榻上扫了扫,“往日你常挂的坠子,今早还在身上,哪儿去了?”
本也不该问,可没耐住,何况他是主子,怎么也轮不到他避退,到底是问出了口。
粲娘把眼神闪了闪,像是没敢看他,“出门时原是在的,到前头遇上管事,说穿红挂绿显俗气,我便收起来了。”
卢定瑜挑了挑嘴角,几乎失笑。她心虚得那样明显,孱弱的一捻艳魄,风一吹就散似的。真要掰碎了说明白,倒像他恃强凌弱。
没意思透了。
他站起身,甚至极快地晃过个念头,索性将她送给晋王也没什么。可也只须臾,便遭自己狠狠否决了,分明是晋王有求于自己,反手倒给他送女人?没这个道理。哪怕要送也不能送晋王,多少好处值当她去换?他不做赔本买卖。
“我上前头去,回来时别再叫我看见你。”漠然抛下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粲娘静坐着发了会儿呆,倒不慌乱,全是预料之内的情形,她有分寸。只是有些败兴,算计来去,既怕算计不来他的怜惜,又怕算计得手,见识到他跌进凡尘里,终究是个臣服于七情六欲的俗人,那她挣来的怜惜还稀罕么?
这时听见门上有人叫唤,粲娘暂将心思收拢,说进来。是琼枝,一脸的惶惑,想必是瞧见了适才卢定瑜拂袖而去的冷漠。粲娘没等她开口,先往里间指了指。
“劳你替我去收拾些换洗衣裳,我想上你屋里去挤两天,你行行好,千万收留我。”
琼枝惊得空张嘴,好半天才出声儿,“什么收留不收留的。。。。。。我为姑娘自然没二话。。。。。。”惊过了头,又着急得直跺脚,“好好的静养,姑娘又是闹哪出?这房里软榻香枕的要什么没有?底下人的庑房逢着阴冷天儿可够呛,月份又不到,连个炭盆都烧不着。非要落下病根你才甘心?”
“先过去,一会儿我同你解释。”粲娘哄孩子似地摇她胳膊,“好姐姐,快去替我收拾吧,拖久了撞上二公子,我又得吃罪。”
琼枝叫她撼得头昏脑涨,只得遂她的意,胡乱收拾出个小包袱,将她架回自己下处。
丫鬟原该住通铺,好在二公子院儿里人口少,屋舍宽裕,打从粲娘成了二公子房里人,上上下下的庶务又都凭她做主,便生生徇了回私,给琼枝分的屋子独她一人住。这回多添她一个,仍绰绰有余,陈设简单也没什么,吃饱穿暖总是不愁。
琼枝将窗户边那张榻收拾出来,将粲娘安顿好,又端了药来敦促她喝下。
端看她喝得丧眉耷眼,便知道那味儿不好受,琼枝很有些很铁不成钢,“上我这儿卖惨顶什么用?二公子跟前怎么不知道扮可怜?”话虽这么说,心里头却不大落忍,嘴上没埋怨完,便端了个翠青的盖罐过来,拈起块丝窝糖往粲娘嘴里塞。
“舒坦了吧?”琼枝扑扑手,迫不及待地往粲娘身边凑,“快同我说说,你这是演哪出戏呢,不说明白总叫我替你悬着心。”
*
天黑透了,卢定瑜回后头寝院,进房里果然只余下重重幽寂,一丝人气儿也没有。他跟前丫头原就不多,后来将粲娘收了房,近身伺候的便全调走了,他同她在一块儿时没拘束,全凭兴致,因不耐烦另有人在近旁瞪眼睛。
如今一个人也不剩下,那也没什么,他打小就尝过这世间最寂寥的滋味。国公府前宅并不是四四方方的规制,西垣依着边上海子的走势,略有些斜,圈出个倒坐的邪田。那斜墙和下畔夹出的角儿里,有个孤零零的小院子。他母亲就在那落了锁的小院里生下他,养他到三岁,叫送进来的吃食药死了,剩他一人在院子里又住了两年多。
八百来个日夜,孩童眼里捱延得格外漫长的时光一里一里长进他的骨血里。这世上大约没人比他更习惯寂寞。
他没过问粲娘去了哪儿。他已将她断了罪,只是耽搁在量刑上,心头的铡刀暂且悬着。
日子照旧过,八月二十九开秋闱,不止廪生秀才上心,满天下都随之侧目。科试通常三年开一回,多少人指着这条通天梯,经书要诵得滚瓜烂熟,求神问道的虔心也不可少。拜魁星,祭孔圣人,贡院请得道高僧登楼设坛打醮,京里商贩脑子最活络,趁机折腾出不少花活儿。
“如今世道乱,北边打着仗,司礼监那起子人敛起财来愈发蛮横了,京里许久不见这热闹模样,还得是科试。”
小厮随卢定瑜在街上走,把四下闲在地打量,晃着脑袋调侃,“公子听说了么?今年乡试,顺天府应考的秀才比上科更多三成。人一多起来,做小买卖的也跟着混口饭吃。”
卢定瑜似笑非笑,“世道多乱也不耽误读书人想做官,人人都以为自己才有那个本事,力挽狂澜框定江山不在话下。”
卢定瑜作八股文章和玩儿似的,怠懒费那神神道道的功夫,他得闲便出府,往贡院边上的客栈去,听赶考的秀才们论道。读书人聚到一块儿必成朋党,领头的多有来历,或是当地小有声望的清流,或是出身富贵,三三两两地张扯棚头,遇上了高低要辨两句,不拘书本还是朝政,总之必得显出自己的能耐。
卢定瑜也不出声儿,每常拣个角落静听,将人群留意着,还真发觉几个有意思的人物。
夕阳坠在西天,回府过庭院时忽闻得一阵药香。其实早两日便隐约闻见了,起先没当回事,没料想缠绵这老些时候仍煎着药。卢定瑜不由顿下来问了句,“是谁病了?”
小厮只依稀知道个影儿,瞅瞅卢定瑜,拿不准他对那位究竟是何态度,犹豫着还是没说破,“小的也没留神,公子想知道,小的这就去扫听。”
“算了。”卢定瑜转回头,自顾自提步子走,“你瞧着办吧,不必来告诉我。该请大夫就请,别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