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事出突然,除了加派人力看管以外,沿途房屋并未清理。所以缩在屋檐下的商家们惊鸿一瞥,还能看到马背上皇帝的表情——于是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那个表情……怎么说呢?二十年前窦太皇太后因为年幼的皇帝试图抢班夺权、“勿奏事东宫”而悍然发难,罢免赵绾、王臧,调换丞相,几乎将天子一手架空;天子百无聊赖,只能游猎以自娱;而当时天子带人出京游猎时,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与现在相仿。
……天杀的,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好不好?
折返回宫的皇帝在宣室殿内独自呆了半日,终于于当天下午召见了同样在市集苦熬许久的重臣。按理来说,在一头栽进木门并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日之后,天子应该给焦急的群臣们一个合理的交代;但出乎意料,他只是面色冷淡,含混的以“奇妙幻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借口糊弄了过去,然后生硬转移话题,忽然要求丞相和御史大夫开始抽调人手,拟定计划,预备着在战后丈量关中的土地、统计各处的矿藏。
丞相公孙弘心中咯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话。当然他也不好回话,因为“度田”自古以来就是得罪人的差事;丈量了田地后记录在册,很多私下兼并的事情难免就要曝光;可是吧,有资格在关中兼并土地的都是贵戚显要,得罪了他们的话,似乎……
似乎什么,公孙弘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看到他没有立刻回话,皇帝的脸色已经变了——非常细小,非常微妙,但公孙弘立刻闻了出来。
他只能赶紧低头:
“臣昧死敢请,如今尚在战中,是否……”
“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了。”皇帝直接打断了他:“现在丈量一下土地,也方便日后赏赐有功将士,丞相以为可否?”
这还能说什么?公孙弘把脖子一缩:
“唯。”
一般来说,丞相答了是也就可以了;但皇帝却绝无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转过头去,一一扫视:
“御史大夫以为可否?”
张汤:“……唯。”
“大司农以为可否?”
郑当时:“……唯。”
逐一点名完毕,漠然的皇帝陛下径直起身,只丢下一句话来:
“既然都答应了,那就好好干吧。”
——如果不好好干的话,哼。
第76章
如果说皇帝折返时的脸色只能叫难看诡异,那地府老登再次穿越大门返回漠北军营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实在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了。因为在返程之时,穆祺到书房用了用电脑,从资料库里弄出了东汉末年更多的细节;比如他就搞明白了,这一回他们在金谷涧看到的亭台楼阁,多半是弘农杨氏的产业。
“弘农杨氏?”
“最清贵显要的士族之一。始祖是高皇帝时的赤泉侯杨喜。”这是基本常识,穆祺记得很清楚:“因为世传经学,所以在东汉时大为显贵,号称‘四世太尉’……”
老登的脸黑了下来。他花了半分钟才记起这位“赤泉侯”的具体身份,又花了半分钟记起了这位赤泉侯的具体功绩——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军上前争夺尸体,这位杨喜眼疾手快,捞到一条大腿,因此战后裂土封侯,有了一千九百户的食邑。
从当时的封赏来看,这大抵也就是高皇帝千金买马骨,属于破格为之的非常之举。说白了,项羽是自杀的不是别人杀死的,人都死了再抢一条大腿,又能算个什么功劳?仅仅一千九百户食邑,已经是大大逾越常度,更不必说,杨氏后人居然还以此发家,捞了个四世太尉的名头!
xxx,这种人也配?
一念及此,刘先生真是大受刺激。一开始在谈论什么“世家大族”时,穆祺就直接提醒过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魏晋以来煊赫显贵的士族,多半都是在汉朝时就发的家;但老登私心揣度,总以为这些士族的起源应该是历代地位尊隆的公侯;功高莫赏,威望隆重;盘根错节,日拱一卒;最后养出这么个庞然大物,似乎也不算奇怪。
说白了,如果真是萧何张良的后代混成了顶流士族,老登虽然不快,但还可以理解;但现在上位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杨氏,那种反差与惊愕,当然就更为猛烈——我们都是万户侯,都是汉初三杰,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这种东西都能爬上来耀武扬威、垄断仕途,凭的又是什么?
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
这样的角色都能一手遮天,怕不是项王在天之灵,都要嘲讽他们老刘家的作法自毙吧?
当然啦,弘农杨氏能够爬到累世三公的地步,靠的肯定不只是先祖的庇佑,更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彼此配合,时运与气数的微妙作用,个中因由非常复杂,倒也不能仅仅用一句“德不配位”来嘲讽;但老登肯定不会考虑这么深刻,他只是觉得止不住的厌烦与恶心,颇有一种被侮辱了的烦闷感。在他看来,这就是拿当初项王的一条大腿换了累世富贵,换了权倾朝野,换了骄奢糜烂,换了大而不倒——你换得也太多了吧?
总之,听完穆祺解释之后,老登一言不发,只是让卫霍再到军营集会,大家继续开之前被打断的会议。不过,这一次商谈中,所有与会者都能明显感觉出来,主持会议的刘先生情绪已经低落下来了;他不再积极发言,也很少阐述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是例行公事、按部就班,逐一履行流程——简单来说,匈奴当然是要料理的,还要料理得非常漂亮;但到了这个时候,仅仅料理匈奴,似乎都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会议结束之后,老登又找上了穆祺。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如果和伊稚斜的谈判达成,我们后续的任务就比较轻松了。”
穆祺恭维了一句:“这都是陛下的功劳。”
但老登显然并不在乎这样的恭维。他的表情不算好看:
“现在,那扇门的贴纸应该在你手上吧?”
“当然。”
前车之鉴不远,穆祺心有余悸,立刻就把穿越贴纸撕下来随身携带,一步也不敢远离。这样做虽然同样会有不小的麻烦,但总比遗留在长安提心吊胆强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又有什么手贱的高官,会在不经意间被送到局子里三日游。
老登的脸稍稍有些抽搐。显然,他根本不愿意回忆起与这贴纸有关的屈辱记忆,却又不得不咬牙忍耐,说出期盼:
“……既然贴纸在此,如果有多余的闲暇,那是否可以抽空再穿过那扇‘门’,又到另一个时空去看看?”
“陛下难道对三国的经历生出了别样的兴趣?”
好吧,穆祺的本意大概是想调侃两句,放松放松气氛;但从刘先生的神色看,他显然没有从洛阳的游记中领略到任何兴趣。于是穆祺只能收敛了神色,摆出一本正经的态度:
“……好吧,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当然也是方便的。”
谈妥了抽空再穿越的事情后,皇帝的心情并无好转,依然是那种阴沉中隐约暴躁的态度;这种态度直接影响到了后续的会议进程,以至于他们草拟的与伊稚斜单于合作的条款非常之严苛凌厉,连单于的使者都无法忍受,不得不严辞抗议,甚至做出要拂袖而去的姿态。
如果换做往常,这种严辞抗议还是有效的;毕竟单于想要合作汉军也想要合作,为了不真正超出底线搅黄谈判,面对这种强烈抗议的时候,汉军将领往往也会退让一步,给点甜头安抚安抚,免得双方真闹崩了。但很可惜,现在单于使者直面的是刘先生,熟知匈奴黑料的刘先生,因为某些原因心情相当暴躁的刘先生;所以他呵呵一声,直接开口:
“怎么,你不答应?”
“这如何答应?”匈奴使节直接抗议:“这不是跪下来予取予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