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实在谣言发酵后的第三天得知的这个消息。即使以他的城府算计,听到如此栩栩如生而劲爆狂猛的生动谣言,都忍不住当场变色,神情恍惚;恍惚惊骇之后,他立刻下令严查,要将一切传递谣言的行商和士卒统统清理出来,枭首示众,以示严惩。
——实际上,司马懿非常清楚,在这种传播源高度不可控的谣言面前(你能堵住魏军的嘴,难道还能堵得住蜀军的嘴?),过于激烈躁进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吸引外界莫大的注意,推动事情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真正合理的思路应该是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其怪自败,一如司马仲达先前处理自己谣言时的做派。但现在,现在,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搞这种“见怪不怪”的正确操作了。没办法,这些谣言实在是太要命、太触及底线了。他要是不果断出重拳,那这“坐视不理”、“毫无心肝”的名头,才真正是背负不起。
重拳处理之后,自然要设法汇报。这样的信息当然绝不能走公开渠道——那等于公之于众,帮皇帝扬名天下;于是司马懿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费劲心力写了一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尽力不触碰皇帝逆鳞的书信,极为委婉曲折的将事情经过做了个陈述,希望少帝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嘛,这封小心翼翼、措辞谨慎的书信,就落到了老登的手上。
即使立场敌对,老登从头到尾看过这一篇书信,仍不由啧啧赞赏司马懿的才华——明明汇报的是这样敏感、尖锐、触动逆鳞的事情,司马氏居然都能尽力掩饰、婉转呈奏,将整个事情描述得圆滑、平和、不易激发火气;在兼顾事实之余,竟还能做到温柔敦厚、体恤人心,这样一份铺排精妙,尽显情商的文字,是足以令人称奇的。
不过,这样的文字编排起来很有难度,但要摧毁起来可太方便不过了。老登通读一遍,稍作推敲,只让穆祺在中间加了几句话就算了事。而这几句话也非常直白、浅显,只是将谣言的细节多叙述了几笔,再加进了几个对少帝父子关系进行恶毒攻击的段子。
理论上讲,向皇帝汇报的书信总是力求详细,多增添一点细节也没有什么(再说了,这些细节全部都是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实际上讲嘛——实际上老登早就从穆祺的叙述中窥伺出了猫腻,察觉到了事情真正的关键:曹睿的所谓“血统问题”,多半只是后世捕风捉影的自行创造;但他与亲爹曹丕之间的关系,却绝对是冷漠恶劣,相见生厌,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同人大手子替他发现的种种宗法制度上的“疑点”,还真不是纯粹的冤枉了他。
为什么不给亲爹送葬?因为看着爹就烦,随便找个理由就要溜号;为什么要改认祖宗?因为先前遵奉周文王为宗是他亲爹力推的大事,为自己篡位找合法性的政治措施,所以不惜闹出大笑话,也要再九泉下结结实实的恶心老登一把。概而论之,应当是亲爹赐死亲妈,给少帝留下了无可消磨的心理阴影,所以哪怕要以如此接近自毁的方式,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报复于死后。反之,曹睿对于其他母家的血亲,就表现得很中正温和、很有人情味,丝毫看不出狂悖到连丧事都不管的疯批模样了。
以后世的价值观看,这样的爱憎分明其实也可以理解。但以宗法制度下孝治天下的铁则,少帝对先帝的怨恨却是绝不可显露的私密,必须以各种拙劣借口拼命掩饰,免得动摇父死子继的合法性。而在这种尴尬、暧昧、不可言说的情绪下,一个与先帝关系极佳的托孤大臣,忽然在上报的密信中详细记录什么父子不和的谣言……你几个意思?
谎言不值一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所谓“血统问题”,大概只能让少帝荒谬震撼,不明所以;所谓“乱认祖宗”,多半也只会让少帝略显尴尬,稍作反思——但唯有父子之间的秘密往事,宗法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猜忌,却最是直戳软肋、痛彻心扉,必定能激起少帝最大最不可控的狂怒来。
——想想吧,当初曹睿为了发泄不满,甚至连不给亲爹送葬这样自损根基的奇葩操作都做得出来;如今有人照着他的痛点猛踩下去,他又能忍耐多久?
“人人都有软肋。”在写完修改的大纲之后,刘先生压制不住心中的得意,忍不住指点了穆祺一句:“不过,这姓曹的居然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的如此显豁,真正是有取死之道。”
恨亲爹就恨亲爹,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关键是非要把怨恨做得这么明显、这么直白,那就摆明了是在给外敌透题了。真要是一统天下快意恩仇也就罢了,现在大敌在侧,虎视眈眈,那别人凭什么不拿你的软肋动手脚?
静水流深、强自掩抑;连这一点忍耐克制的功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做乱世的皇帝?所以老登读完密信,心中其实对这位篡汉的后辈是颇为不屑的,觉得自己身为资历高深的老前辈,很有必要在此时说上一点,展示展示皇帝这个职业真正的素养。
穆祺站立在侧,根据ai的提示调整机械臂的设置,听到老登如此宣扬,大有自夸之意,不觉嘴唇动了一动。不过,大概是考虑到刘先生改信的功劳实在不小,有所自傲也是应当,他默然片刻,还是低头盯着机械臂手持的笔端,打算强行忍耐下来。
可惜,可能是因为办完大事后心情过于放松,又或许是憋久了一定要发泄发泄。老登略微停了一停,又开始翻动密信,居高临下、评头论足,从各个角度蛐蛐曹睿——太年轻、太幼稚、太不堪一击,远远不能算是合格。
说实话,以汉魏两朝的关系,陛下怀恨在心,蛐蛐一点也不算什么。但穆祺侧耳细听,却总疑心这姓刘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什么“太年轻”、“太幼稚”,怕不是八成说的曹魏,两成说的是自己。
所以,他不能不尝试做一点辩解:
“陛下持论,未免过于苛刻。就算再怎么修身养性,真要遭遇了铭心刻骨的攻击,似乎也很难压抑吧。”
老登哼了一声:“那也……”
他本来想回一句“那也未必”,然后夸夸其谈,大肆宣扬一下自己忍耐克制的伟大素质。不过嘛,那自夸的话刚到口边,老登忽的瞥了一眼穆祺的脸色,于是万般说辞都立刻咽下喉咙,再不吭声半句了。
在彼此攻击如此之久以后,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一点该有的情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被修缮过的“密信”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第五天就经由专门的渠道送到了魏帝手上。而信件的结果,亦并不出乎刘先生的预料。无论司马懿先前的铺垫多么委婉、多么到位,等到真正看到被稍微“修饰”过的词句时,少帝仍然迅速破防,连脸都瞬间扭曲了!
钻心剜骨,搜魂夺魄,那一瞬间的刺痛与耻辱,完全超出了年轻的魏帝的忍耐底线;以至于他咬牙切齿,直接就抽出架上的朱笔,在信件上打了一把鲜红淋漓的“X”!
狂悖!放肆!无耻!——他们居然敢,他们居然敢!!
这一瞬间的愤怒简直无可言喻,仿佛母亲被处死后的种种恐惧绝望,此时都随着那恶毒的议论翻腾而起,几近将曹睿完全淹没,重新压榨出少年时那无措的茫然来;而狂怒绝望之下,那种怒气具体的所指,却又是模糊不清,居然一时难以分辨——
他该向谁泄愤呢?始作俑者的先帝么?先帝已经长眠九泉;而自己的所谓“报复”,也不过是自损元气,白白为敌人提供笑柄。造谣生事的蜀兵么?他要是能料理得了蜀兵,还用得着这里破防?左思右想,千思万虑,一腔怒气当然只有发泄在这封信的本身上——你写这么一封信,又是什么意图?
喔,这倒也不是曹睿在随意泄愤。实际上以他的敏锐聪颖,早在通读之后,就已经发现了这封信的不对:汇报归汇报,解释归解释,你司马懿为什么要把谣言的细节说得这么多?
这就是人设的坏处了。如果换做曹真换做吴质,换做任何一个粗枝大叶,不以文墨著称的大臣,曹睿都会觉得这是偶然疏忽,即使一时暴怒,也不足深思;但司马懿——深谋远虑、规行矩步,心思缜密到一步不错的世家名士,会犯下这样不小心的错误吗?
就算真是不小心的,那也是故意不小心的!
再说了,司马懿又是什么身份?他与先帝相识微末、情好日密的往事,可是人尽皆知,声闻天下!这样被先帝一意拔擢的心腹,忽然写信来大谈特谈少帝与先帝之间父子的龃龉,他又是想暗示什么?他又是想影射什么?!
暗示朕对不起先帝么?影射朕不配当先帝的儿子么?!
越是细思,越是恐极,越是恐极,愤怒也就越是增长。少帝敏感而又聪慧,但恰恰是敏感而又聪慧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百般内耗,不能自抑——归根到底,还是老登挑选的这个软肋实在是戳得太痛太深了,以至于曹睿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实话,这样的狂躁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有贤臣在侧,应该立刻设法劝说皇帝控制情绪,不要因为躁愤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策——就仿佛昔日不给先帝送葬一般。但很可惜,司马懿上交的是密信,而为了握紧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少帝是从来不会与外人分享密信的,即使亲密如孙资、刘放,也绝没有资格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任何消息,更不用说违背圣心,大胆建议。
所以说,当热血上头的时候,有资格作出决策的就只有少帝一人。而他做出的决策,亦同样没有挣脱十数年来情绪的阴影——少帝拔出朱笔,铺开绢帛,嗖嗖泼墨,狂草飞舞。
少帝的手书当日写就,当日急递,然后第三天就落到了刘先生手里。而刘先生只展开看了一眼,立刻笑出了声:
“急了!”
这句话非常刻薄,但确实也是事实。往日里少帝赐给司马懿的手诏,都是温和克制,中正平和;虽然谈不上亲近体贴,但肯定也算是和煦婉转、恪守礼度。但现在嘛,现在,只要文字稍有敏感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点尖刻的阴阳怪气来。
显然,少帝曹睿是真被谣言把心态给搞崩了,以至于举止失措,直接拉了一坨大的。这大概也是年轻人难以克制的心性,其实也怪不得太多。
可惜,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中,难以克制的心性是不能被原谅的。老登仔细读了几遍书信,越读越是满意——显然,这样发自内心、不可自控的阴阳怪气已经奠定全文的基调,必定让司马懿受到莫大刺激了。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恨意,他自己甚至都不必再蛇足什么,只需要——
“这里。”他指了指最后:“只用再添一句,就说‘皇帝惶恐言’。”
“这一句就够了,完全够了。”
第98章
的确是完全够了。
当然,如果要论实际,那这一句“惶恐言”其实不算什么。古人往来讲究谦抑自身,如果是主动写信叨扰他人,在信后写一句“惶恐言”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是彼此客套,没有谁会觉得说一句“惶恐”,就真的是有多么惶恐。实际上,先前魏文帝赐亲近官吏手书,往往也是这般脱略形迹、并无太多君臣礼数的顾忌。
但到了少帝曹睿身上,事情的性质就一下子变得微妙了。以他们拆阅过的往来信件来看,少帝对待辅政重臣的态度是相当之古怪的。一方面他知道必须得拉拢这些威望卓著的元老,在外彰显出君臣相得、绝无嫌隙的和乐形象;但另一方面又实在忍不住猜忌与揣度的疑心,不能不奋力维持自己那点薄弱的威望;于是行事往往自相矛盾,一时又要表现亲密,一时又要保持距离;所以措辞中往往拿腔作调,自矜自诩,颇有——啊,颇有一种傲娇扭捏大学生的感觉。
那么现在,一个傲娇扭捏、装模作样了几年的大学生,忽然给你写信,说他“惶恐不胜”,你会有什么感觉?
现实不是什么恋爱游戏,不存在好感度刷满了后会由傲变娇的妙妙happyending;当一个风裁峻肃、堪称刻薄多疑的皇帝,居然对自己忌惮多年的大臣表示“惶恐”。那这位大臣所能深切感受到的,绝不会是什么皇权礼贤下士的感动。
“这一句话的剂量应该已经够用了。”老登非常愉快地告诉穆祺,顺便显摆自己的能耐:“你要转告诸葛氏,后续的诸多应对,都可以逐一登场了。”
司马懿的城府还是有的,即使收到了少帝那封被加过猛料的信件,魏军大营依旧保持了平静从容,没有显现出被谣言搅乱士气的景象。可见司马宣王抚军有道,不愧是能与武侯相持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