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实际上,在当今圣上的处事风格中,被弃如敝屣的旧人已经不是什么哭不哭的问题了,而是连死都得挑好时间、挑好气氛、挑好位置,要死得干脆、死得安静、死得悄无声息,不能打搅了陛下宠幸新人的兴致。
而如果更想深一层,这冰冷漠然的要求,既是处置犯官,又何尝不是在处置张汤呢?等到大事了结,张汤这个同样牵涉大案的御史大夫,是不是也得在私下里干脆利落的自我了结,不要给圣上添一点麻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者说,也没有人敢知道这个答案。张汤只是恭敬下拜,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和张汤交完底之后,劣币案中最残酷、最血腥的大清算环节,就算大体了结。一如先前所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皇帝并不太愿意返回长安,亲自见证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纯粹是猜到了京城中自己的宝贝亲戚一定会哭哭啼啼,喊天喊地,到处求情,所以根本懒得见他们而已。
当年江充搜查巫蛊,武帝却特意待在甘泉宫中养病,基本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思。所谓眼不见为净,只要离长安城远一点再远一点,城中的一切血腥脏污就沾不到他的身上;皇帝依旧可以从容平淡,置身血海之外,做一朵干净而纯粹的盛世白莲花——大抵如此。
但很可惜,盛世白莲花白归白,却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不染尘泥,清白无垢。在大刀阔斧、痛痛快快的事情做完之后,皇帝又要办更艰难、更琐碎、更不让人痛快的麻烦事了。
——他得琢磨着和儒生们辩经了。
有句名言说得好,天下的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儒生全部站在对立面,杀他们都不用第二把刀子,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就能把事情办个干干净净;要是儒生完全是自己人,大家联合起来收拾豪强,其实也可以合作得非常愉快。但现在的麻烦在哪里呢?麻烦在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群潜伏在自己朝廷内部的士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的儒生不同于魏晋南北朝的儒生,尚且还没有堕落到不理俗事虚空大赢的地步;相当一部分儒生在批判劣币案时,都是抱着一颗真真正正的拳拳之心;不管未来如何的污浊、僵化、恶臭不堪,至少在现在——儒学尚且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现在,投身其中的士人中仍然有为数不少的理想主义者,是以一种纯粹的对乌托邦的热忱在震喉发声,吐露自己坚定不移的心声。而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们吐露的都是真挚、诚恳、毫不掺假的心声,儒学那一套重归上古的谬论,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重归上古靠谱不靠谱,其实一般人也不知道;但儒生宣扬这一套时的热情与真诚,却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这样真诚热情、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自己理念的理想主义者,想来应该是不会故意说假话的吧?
——当然啦,事后证明,儒生确实也没有故意说假话。他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好东西,从没有过一点点的疑虑;至于深信不疑的好东西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过,无论一开始的热情与真挚在日后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热情本身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不能够随意的抛弃与抹杀;这也是穆祺千万次的劝说皇帝,希望圣上能够稍稍高抬贵手的缘故。毕竟,圣上也不会希望看到君威之下,万马齐喑,朝堂一滩死水的模样吧?如果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搞不好就是东汉党锢之祸的后果——有理想有热情的人消磨殆尽之后,就该轮到各路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啦。
这个说法很有力度,很有洞见,连天子也不能不赞同穆氏的意见。所以说,这最后一份给儒生们明发的圣旨,一改往常大棒加粗的恐怖恫吓,而改为了平铺直叙、娓娓道来的讲道理。
比如说,为了安抚京中对□□案的激烈情绪,让热血上头的儒生能够稍稍冷静;天子就非常之罕见的在这一份谕旨中承认了自己失察的错误(说实话,□□案把馆陶大长公主都牵扯进来了,要说皇帝没有责任,那谁也不能相信)——当然,这个道歉依旧是过于委婉、过于含蓄,在穆祺看来力度实在太弱、太少,与其解释,不如果说是口嫌体正直的傲娇;但在天子看来,这寥寥几行文字,则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让步了——朕都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么,既然朕都道歉了,儒生就该闭上他们巴拉巴拉的破嘴,老老实实听朝廷说话了——圣旨后面长篇铺排,详细解释了劣币案的起始及经过,逐一回驳了京中盛行的谣言,郑重保证将要严厉处置相关罪犯;并在最后花费了整整三页,特意讲述识别□□的各种生活小窍门。
儒生们能煽动民意,最激进也是最厉害的说法,就是指称大汉建国七十余年,伪造货币的大案小案爆发已有十余次,无论如何处置都无法禁止;既然伪造的货币无法识别也无法禁止,那与其白白受损,不如大家掀了桌子重开天地,回归到上古三代,根本没有货币和贸易的时代。
这种煽动相当拙劣,但确实能直击心扉。所以谕旨大用笔墨,不厌其烦的列举了上林苑中工匠试验出的种种检验货币的小窍门,并且要将种种窍门集结成册,免费发行,供人实验,以此来验证谕旨中反复强调的观点——货币是不可短缺的,伪造货币是可以设法预防的,做事不能因噎废食,一切改革还是要往前看。
当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舆论攻势的核心,还是要针对哪些小嘴特别能说会道的儒生。所以旨意的最后一段,是邀请士人们亲临上林苑,亲眼见证工匠们检验货币的操作,以此来正人心、靖浮言。
显然,如果儒生们是怀着真挚的热情,坚定不移、毫不掺假的相信着自己的言论,那么他们就应该到现场来亲自检视;老老实实印证自己的猜想;那么无论对错与否,都可以算是光明磊落、正大体面。而如果畏惧不来,甚至还公开诽谤,大说疯话的么……
老鼠要是自己跳出来了,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是不是?
第115章
“这就是传闻中的‘火药’?”
武侯俯下身来,仔细打量陈设在面前的竹筐,竹筐以绢帛垫底,乘放着浅浅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都实在寻常之至,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但丞相府的秘书卫氏将这小小一撮黄色粉末捧给他时,却显得格外的小心、郑重,乃至畏手畏脚,甚至——甚至还特意请求武侯退后了数步,才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筐黄色粉末放在几案上,立刻又退了几步。
“这是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黄火药。”卫秘书小声道:“第一批样品,请丞相过目。”
说完这一句话,卫青也难免有些心虚。说实话,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这是“试制新品”,两位皇帝(无论死活)也死鸭子嘴硬,共同坚称这是上林苑的重大技术突破,在火药路线上的伟大革新;但实际上深入一线指导工作的卫、霍两位心知肚明,非常清楚这个“突破”有多少水分。
没错,穆祺倒是实践了之前的诺言,毫不藏私的向他们传授了必要的化学知识。他告诉卫青,提高炸药爆破性能的关键在于达到燃烧中的零氧平衡,而平衡的重点往往就在于引入的氮原子基团——硝基占比越高,爆破的威力越强;大名鼎鼎的“黄色炸药”□□,就是在苯上引入了三个硝基基团,威力可见一斑。
这个解释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相关的实验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实际上,卫青与霍去病用网购来的那一点简单用具,三下五除二就搞出了第一批样品——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再先,地府老登从容听卫青演示完之后,才立刻生出了莫大的信心,觉得这一次胜利必定在望,伟大突破近在咫尺,光辉前程唾手可得,于是立刻拍板决断,同意了将实验在上林苑全面推广,试制第一批样品。
然后嘛,然后他们就发现,实际工业流程中的化学反应,和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可能——可能稍微有一点区别。
总的来说吧,即使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培训,西汉工匠也很少有严格按照流程办事的意识;他们大概知道怎么配比原料,也大概知道怎么看火候和估算时间,可能也清楚一点安全生产的基本常识——这些常识用来应付冶铁、造纸其实已经绰绰有余了,但合成火药毕竟是一个相对来说精细一点的操作;这么多的“大概”合拢起来,那个效果嘛……
反正,在上林苑无故爆炸了十余次,炸死了无数倒霉的野鹿野鸡野兔之后,工匠们也只勉强交出来这么一点成品——以穆祺的评价看,这仍然是一堆很难被称为合格的次品;但没有办法,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也只有拿这种玩意儿来交差了。
当然,交差归交差,稳定性上的差距却是实在抹消不得的。为了避免使用中真搞出什么大事,卫青与霍去病不能不按照书上的理论,用多孔的疏松的泥沙状物质吸附工匠们搞出来的“炸药”,设法减缓反应速度提高安全阈值——至于这些“多孔的疏松的物质”哪里来嘛……这么说吧,老登趁人不备偷摸着回了现代一趟,带了个大麻袋把穆祺买来用来防水的硅藻土挖了个干干净净。用硅藻土混合他们试制出来的那堆危险产物,算是勉强可以应付过去。
应付是可以应付,只不过作为亲自见证了整个流程的当事人,卫青仍然对这个成品抱有莫大的怀疑。而且,上林苑在技术上的失败还不止体现成成品质量的完全不可控上。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皇帝大张旗鼓找了三四百人搞了五六天,花了七八千斤的硫磺石灰和鸟粪,折腾出来的成品只有:
“……头一批样品是两百斤。”卫青小声道:“我家,我家陛下说,请丞相省着……省着一点使用。”
说到此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皇帝陛下一生放纵恣意,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凡世上所有的一切珍物,从没有不堆山填海,挥霍无度的;他自自在在爽了几十年,大概平生还从没有松口让步,咬牙说出“省着用”这么小里小气、吝啬之至的酸话来。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理论上说黄色炸药的制备工艺并不昂贵,但理论上也只是理论上;几天以来皇帝强行上马制造,浪费出去的财物足足价值百斤黄金——也就是说,这第一轮造出的炸药,平均每斤的消耗,都可以与等重的黄金媲美,是实实在在的在扔黄金砸人,花费惊人之至。
当然,单单是花费惊人之至,其实也就算了;皇帝拼命咬一咬牙,未必供应不上。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每失败一回,都可能伴随着一次——甚至是几次——完全不可控制的爆炸;而炸过几次之后,那就连长安朝廷都实在顶不住了——就算上林苑辽阔无际,外人万难窥伺,但隔三差五一条浓烟直冲云霄,长安城中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也就是皇帝还待在军中没有回京,否则别人搞不好还要以为上林苑里发生宫变了呢!
有这样现实的困难横亘于前,那老登也只有咬牙退步,先把勉强搜集到的第一批样品交割出去再说——至于其余……唉,还是等技术真正突破之后,再谈其余吧!
不过,工业进程上的落后,当然也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诸葛丞相看了一回,面色就微有迟疑:
“两百斤火药,是否……”
是否不太够?
诸葛丞相可能不太懂炸药,但他可太懂长安城了;长安城百年帝都,修缮的工事之宏大完备,完全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大略来说,那么长安用于拱卫城池核心的城墙,就足足有三道之多——外城、内城、宫城,每一道城墙都是铜墙铁壁,每一道城墙都是耗尽人工;其中最为巍峨高耸的外墙,甚至断断续续花了秦汉两朝上百年的时间。其中用于修筑墙体的青石都不是烧制成的,而是以人工从骊山中开凿出来,用原木做轮子一路滚到长安城下,再用垒土法将青石抬起来,费力巴劲的送到墙上,用石灰夯筑成形。
平均来讲,运一块巨石要花二十个壮年男子六个多月的时间,其后的打磨和修缮时间还不计算在内。长安城墙数十万块砖石,都是这么一块一块的搬下来再砌上去,如果城池规模有所变动,还要拆一部分重新修建,前前后后花费的功夫,大致可以想象——直到武帝朝的中期,长安狱中一半的犯人都要被“黜城旦”呢。
这样耗费人力修筑出的伟大奇观,千百年之后都不能抹消的坚固堡垒,实在很难想象会被区区几百斤的黄色粉末破防。更何况,这种黄色粉末的效力,似乎连制造者本人都不太能确信的样子。
卫青的嘴唇嗫嚅了片刻。如果论本心的话,他还是很想替自家陛下争一争脸,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试制品绝对没有问题,完全可以保证攻击的烈度。但如果——如果要论良心上的实话,那似乎又……
总之,他迟疑片刻,只能道:
“可以用隧攻法。”
“隧攻法?”
“挖掘地道逼近城墙的地基,然后在地道中填入塞满炸药的木桶,引爆之后,足以炸塌城墙。”卫青如实解释:“如果多处引爆,使对面首尾不能相顾,那么借机进军,应该可以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