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隧道攻城的方法倒并不罕见,但在这种狭小密闭空间搞爆破,则实在突破以往正常的想象。而最关键的是,无论此法是否可行,他们都再没有时间做进一步的验证了——对长安城的围攻必须要快、要果决,最好在十天半月之内就乾坤底定、胜负分明;这样才能让曹魏洛阳朝廷措手不及,达成当年高祖垓下决战,一举而定天下的效果。而毫无疑问,不管战略设想有多么精妙绝伦,将整个大棋全部寄托在这未知的战术上,似乎也……
丞相罕见的迟疑了片刻:
“可靠么?”
“应该可靠。”卫青脱口而出:“这是穆先生解释过的战例。”
是的,穆先生曾经给他们科普过炸药的一百种用法(至于为什么要科普,那你别管),其中赫赫有名的案例,就是昔年洪天王率人攻下满清金陵城,靠掘地埋□□炸塌了城墙。有此前例在先,威力可供参考;既然□□都有如此的功效,那黄火药的效力当然十倍百倍,威能完全可以信赖。
当然,受限于口头的篇幅,卫青不可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陈述,所以只能斩钉截铁,绝无疑问,算是用自己的信誉来做保障。
显而易见,卫将军的信用还是完全足够的,至少武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表示任何质疑。只不过,在这无言的一瞥之中,某种难言的疑惑,也就随之而显露了——
怎么武侯总是觉得,相对于“自家陛下”而言,卫将军对于“穆先生”的说辞,似乎还要更信任上几分呢?
……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对头啊?
虽然略微觉察到了几位异世界来客之间微妙到难以言说的关系,但实际上武侯根本没有时间管这点扯头花的破事。因为世事总是变化无穷的,而过往的计划又往往很难跟得上这个变化。比如说,在攻城的准备已经箭在弦上的那一刻,武侯忽的收到了一个比较刺激的消息
——“曹睿出事了?”
第116章
少帝曹睿出事,还是好几天以前,就已经散布开来的消息。
说来可笑,实际上少帝当时晕厥过去之后,不久即苏醒了过来,虽然手脚发软无力动弹,但至少神志还是清晰的,甚至还能勉强开口,控制情况;而被召唤来的医官紧赶慢赶,赶来后望闻问切一番,也确认皇帝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不能再为俗事动气。
如果是在往常,这也是很正常、很妥帖的医嘱;但现在嘛,在被司马懿一封直揭老底的书信强力刺激之后,少帝的心思已经完全变了。在敏感而多疑的皇帝听来,“并无大碍”等于指责他是在装病;“需要静养”、“不能再理俗事”,则等于切断他与外朝的联系——怎么,朕“不能再为俗事动气”了,那又轮到谁来操心这些朝政上的俗事呢?
好难猜喔!
一念及此,少帝眼珠子都要瞪圆了;他不顾小黄门的阻拦,毅然翻身而起,竭力支撑着发软的身体,怒喝着让庸医快滚,换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人来——因为权威所限,他不好对着居心叵测的重臣发火,干脆就把锅往医生头上扣,以此敲山震虎,显现自己捍卫权力的决心——“静养”?谁敢再叫他静养,他就叫此人到泰山地府静养!
这一句怒吼有没有镇住陈群曹真等老臣,尚且还在未知之数,但至少下一个医生是绝对听懂了。这位新来的背锅对象战战兢兢的诊脉完毕,果然全盘推翻了前任的论调,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诊断——既然皇帝不喜欢“并无大碍”,那就是“略有小恙”;当然,虽尔是“略有小恙”,但绝对绝对不需要静养,只要喝下一碗汤药,立刻就能龙精虎猛,恢复正常。
果然,少帝的面色舒展了。静养是不可以接受的,但喝一碗立竿见影,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挥一挥手,让医官下去煎药——什么样的药呢?既然皇帝是晕眩失态,那就要用宁神的好药——珍珠、朱砂、硼砂、夜明砂;既然皇帝要“立刻见效”,那就不能不把药物的剂量加重;十倍二十倍也绝不吝惜。医官亲自抓药,亲自生火,亲自煎熬,十几倍的药材浓浓熬成一碗,毕恭毕敬呈上,看着病人略无迟疑,一口干了下去。
这样精心炮制的猛药,收效果然是迅速之至。少帝面色迅速恢复,很快就能从榻上坐起。为了彰显他的强硬与自制,少帝长长吐气,挥手再吩咐宫人:
“把那个畜生骂朕的信再呈上来!”
信件已经被泄漏,再讲什么保密就纯属笑话了,与其等这些居心叵测的大臣退朝后私下里议论纷纷,还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将一切肮脏龌蹉直接掀开,逼着各个老登当着自己的面表明态度,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就还不信了,陈群曹真等再积威深重,难道还敢当众质疑自己的血统不成?!
应该说,这个决断还是很果决、很凌厉的,足可以平靖人心、弹压浮言,不说能堵住宫中悠悠之口,至少可以让顶层的贵人闭嘴缄默,控制住大概的局势。所以底下的大臣听闻少帝决断,虽然都不能开口,心下却未必不是暗自凛然,禁不住的佩服这位主上的刚强果断,难以应付。
不过,在场众人实在都小瞧了被少帝痛斥为“畜生”的司马仲达的文笔了;他们先前浮光掠影,瞥过的还不过是信件的第一页,其刺激狠辣,已经无可言说;但后面几页的强猛效力,那真是一层还要高上一层,一直高到与天并齐,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总之,少帝当众翻了数页,那张干瘦的脸就骤然泛起了血色,仿佛先前被药力催生出的血气,现在都堆在了脸上翻涌。
不过,刚刚喝下去的药还是有奇效的,无论现在受刺激到什么地步,皇帝都依旧还能强力支持;他挥手赶走要来搀扶的工人,亲自将书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眼见这漫长的羞辱将要告终,他清了清喉咙,大概是想憋出几句慷慨激昂的狠话,表示自己并没有被司马懿的攻击破防;但即将开口之际,少帝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了最后几列小字上。
于是——于是他忽的哆嗦了几下,鼻孔中忽然滑出两道鲜血,终于晃了一晃,当面又扑了下去。
说实话,皇帝被一封信直接放翻,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当然是很要命的事情。但如果是在政局稳定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毕竟陈群曹真都是久历风雨的人,不会在关键时刻拿捏不住轻重。不过,少帝自上位以来,为了潜移默化地拔除老臣的政治影响,在宫中逐步清洗,迅速换人,已经将大内上下打理成铜墙铁壁,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切断了外朝一切的影响;而以这样的局面,纵使陈群想要临机决断,下重手控制住宫廷消息,也会愕然发现自己手足受限,早就无法运转宫中这些完全陌生的权力体系了!
于是,等陈群费力吧啦梳理完权力结构,将命令由上而下逐一贯彻,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外泄漏洞之后,宫中的消息也早已经随风扩散,传播到所有应该传播的耳朵之中了。
不过,权力的冲突就是如此客观而尴尬,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曹睿真出事了?”
“确凿无疑。”
武侯向众人展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洛阳城中的眼线拼死拼活送来的消息,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蕴含的信息相当丰富——国家是一艘会从顶部漏水的船;当年少的皇帝骤然暴病之后,部分高层的乐观主义者可能还忙着上下钻营准备趁着空子篡夺权力;但悲观主义者们则未雨绸缪。已经开始着手学习四川话,以及派人给西蜀的眼线硬塞消息了。
——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大汉嘛!
显然,这种反应也是非常正常的。封建家天下时代,中央政权的稳定有九成九都仰仗着皇帝一人的心意;如今少帝晕厥皇权空缺,则无异是将整个上层抛入风口浪尖,滑入完全不可控制的漩涡之中——尤其是少帝如此年轻,到现在膝下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因为曹魏家法,后宫太后不得干政,有资格参与皇位角逐的近支宗室又被尽数驱逐在外;于是偌大京城之内,到现在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在权力稳定上说得上话的人!
皇位空虚、外敌觊觎;宗室孱弱,满朝疑虑;这样的局面,怎么越看越是熟悉呢?
喔不,仔细想想,如今的曹魏比之东汉,局面其实还大大的不如。老刘家毕竟是几百年的金字招牌,就算一时行差踏错皇位出了岔子,等闲也没有人敢觊觎。但你要说曹魏有什么强劲的政权坚韧性么……唉,只要看一看自己左右忠不可言的诸位同僚,那高层的士族们简直就都要发笑。
曹魏政权到底稳不稳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士族们才会特意给自己大留后路。而且以实际渠道来讲,两国之间打虽打斗虽斗,私下里互相走的门路却相当之不少;有的门路直达天听,甚至能够直接送到诸葛丞相面前;而经由这样的门路,千辛万苦送过来的消息,参假的可能性当然很小很小。
理论上讲,这样的选择非常合理;但灵活到如此地步,仍然让穆祺大为吃惊:
“这转弯也太快了吧!”
“乱世中活下来的人,总得明白一点处世的道理。”丞相道:“而且,这也是侥幸。他们多半还不知道我们的立场,所以还心怀侥幸,以为可以合作;相反,如果知道了我们对九品官人法的立场,那恐怕就……”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我已经设法把曹睿重病的消息送到了长安城内,但长安城中并无动静。”
同样是面对天子重病、权位空缺、格局动荡,洛阳城中人心惶惶,各寻退路;长安城中却能不动不摇,略无风波;这当然不是因为长安的老宝贝比洛阳的公卿更爱大魏,而纯粹是因为双方局势各异,根本选无可选——洛阳城中大概还抱有与武侯疯狂贴贴,大家一起延续往日美好时光的幻梦,而长安城却早已被现实毒打,清楚他们与诸葛氏是势不两立,根本没有任何缓冲的空间。
——曹睿病了?洛阳乱了?别说现在只是病一个曹睿,就是曹操今天从地里爬了出来宣布自己弃暗投明投降葛氏,他们也要坚定不移,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大魏,捍卫那个可以给自己带来九品中正制的伟大王朝!
大魏在时,不觉其异,大魏将没,不见其比;人都是要在比较中才能分出好坏;平日里他们嘟嘟囔囔,总是抱怨少帝的超绝敏感玻璃心和魏文帝魏武帝的刻薄寡恩,但现在当头遇到了诸葛亮这个奸贼恶贼连九品中人法都敢乱动的大逆贼,他们才蓦然回首,发现了大魏的好——归根到底,还是老曹家更贴心啊!
太伟大了大魏!太贴心了老曹家!这样贴心的王朝,怎么能够不誓死捍卫?
总之,为了防止九品中正制被破坏;为了维护清浊分明的世界;可爱又迷人的正派角色,长安的高门世族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与诸葛亮见个高低。无论地动山摇,都绝不能动摇此决心分毫!
不让姓诸葛的见一见血,他还以为大家是病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