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飞快接过玉玦,玉质触手温润,却带着淡而清冽的冷香,成色鲜艳,实在叫人爱不释手,肯定能卖出一笔很好的价钱。她递给佟富,示意他收好,便从领口抽出一根极细的银丝,着手开始解锁。
老妪年轻时胡混度日,在解锁撬门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哪怕日渐年老,在手头没钱时偶尔也会重拾起旧行当,是以手艺毫无生疏,反而越发精进,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到很轻微的一声“咔哒”。
锁开了,长长的玄铁铁链“哗”地垂落到了地上。
窗外的雪逐渐小了些,屋内的铜质暖炉里燃着白炭,时而飘出几缕呛人的白烟。卫禾在喝下安胎药後,不知是这白烟的缘故,还是心中思绪繁乱郁结,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实在无法静躺入睡,便起身披了一件斗篷,在两名仆从的搀扶下慢慢推门而出。
他扶着腰,在廊前看雪,看了片刻,感到些许寒意,便打算回房。转身之际,卫禾隐约看到北面檐廊拐角处有一抹身影,欣长瘦削,穿得很单薄,待他想要定睛看时,却已走得更远。
卫禾思索片刻,忽而说想吃些果脯小食,三言两语将身边仆从皆遣走了。
前厅正在用晚膳,灯火明亮,透过窗纸隐隐映出暖黄色的光晕,此刻府中小厮也大多集聚在前厅,很是热闹。
赵觅这顿饭吃得很是心不在焉,不知为何,明明少年已然如她所想变得日渐乖巧,似乎事事都听从摆布,也不再提及京都和那个女人,但是,反而却使得她越发难以心安,以至于夜深时还会偶尔到少年屋外逡巡。
“赵家姐姐,您与顾伯父家也是世交?”林梓柔笑吟吟的一番话语拉回了赵觅的心神,饭席上,林梓柔借由闲聊,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打探着赵觅的家世。本来是忌惮着盛家姐姐,林梓柔只能暗暗地对着美人儿扼腕兴叹,如今以为照元的大美人弟弟总算是无主了,结果半路杀出来这麽一号人物,似乎家世也很显赫,很难应付。
赵觅有些敷衍地点了下头,只对着顾氏和顾照元客气道:“顾伯父丶照元,我先回屋了,你们慢用。”
顾氏看了眼赵觅面前几乎未曾动过的菜肴羹汤,也缓缓起身,说道:“一道走吧,正好有些话想与你说。”
赵觅神色稍显错愕,因为这些天来顾氏除了初见时对她表达了谢意,便没有太多言语,态度很是疏离。
雪花扑簌簌地落在伞面上,地上湿滑,赵觅想伸手去搀扶,顾氏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伞遮挡住了雪天最後的一片浅淡月光,深沉夜色使得顾氏脸上因衰老而泛起的沟壑愈深,肤色仍旧很白,细看五官还残存着几分年轻时的清隽俊美,只是眼中似一汪干涸的泉,空洞而死寂,透出的沉沉苍老之气将他的容色侵蚀无馀。赵觅见此也难免心生感概,或许一朵开至盛极的花,也会更早凋零吧。一位当初如此惊才绝艳丶名动京都的美人,才至中年,却已是容色衰残丶垂垂老矣。
“多谢你先前对照宁的照拂。”顾氏开口道,“我也知晓你自幼便对照宁很好,若不是顾家···”提及过去,顾氏略微停顿了一下,眼底透出重重忧虑:“你是个好孩子,若是顾家还像以前那般··甚至只要··照宁没有遭遇之後的那些变故,我也会同意将照宁许给你··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可能了。”
“为何?”赵觅听到顾氏最後的表态,很是郁愤不解,言语间也不由地少了几分对长辈的敬意。
正因为顾赵是世交,顾氏很清楚,赵觅作为赵家长房唯一的嫡女,无论是出于一时意气抑或多年执念,她最终还是会选择担负她所应当担负的责任,而不是背弃整个赵氏世族。
“你会为了一个奴籍之人尽毁前程丶毁掉赵家几代基业荣华,乃至牵连你的母父族人陷入牢狱之灾也毫不後悔吗?”顾氏平静地叙述道,却令赵觅的心如堕冰窟般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以她的身份,无论做什麽,如今的一切仍旧是一个打不破的死局··她早已心知,却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凄清的夜色下,赵觅久久未有言语,後方庭院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大人!大人!那位··那位公子跑了!”小厮阿兰心想说狐狸精,话到嘴边勉强改口道。
赵觅秀眉紧蹙,脸色陡然间变得极为难看,也无暇再顾及顾氏,独身快步往北面马厩走去,扬声道:“告诉我,何时发现逃走的?往何处去了?!”身後传来阿兰慢慢悠悠,阴阳怪气的话语:“小姐,地上滑,您走慢点儿··那位公子哦,也不知是谁人与他应和,从药房里头偷拿安神的药材拌入了马儿所食的草料里,自个儿先挑了匹马骑走了,其馀的马儿现下都横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您怕是赶不上了。”
“什麽?!”赵觅停下脚步,惊诧道。她见这小厮不似胡诌,心中更是惊疑烦乱,一时难以再作它想,很快来到马厩。
如小厮所言,医馆养着的几匹马,包括林梓柔拉驾马车的两匹马都瘫倒在了地上,唯独少了她的坐骑。
照宁把她的坐骑追云骑走了···竟是挑了一匹步程最快的马,可是他会骑马吗?更何况追云随她征伐沙场多年,野性难驯,并不是常人所能随意驾驭的。赵觅站在马厩前,心境复杂,有一个隐隐浮现的念头告诉她少年好像并不再是记忆中那麽柔弱可欺丶懵懂天真,相反,这一系列的手笔都能让人感受到此人初露端倪的,行事缜密丶决绝冷静的个性。
赵觅下一瞬便否决了这个念头。不可能是照宁,一定是他背後的指点之人。她心怀几分侥幸,即刻从偏门而出,然而环顾四方,也无半点人与马的影子,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着,也将雪地上可能留下的足迹尽数填补遮盖了。赵觅嘴中呵出的气转眼便成了白雾,她凭空吹了一声极为响亮尖啸的口哨,等了片刻,依旧没听到任何马蹄声。
过了许久,赵觅才真切地感知到少年已然逃离的事实,且似乎··自此会再也难以触及。
医馆内,衆人都已先後聚集在了马厩门口。顾照元眸色阴沉,极为失态地斥骂着一衆小厮:“是谁,暗中唆使照宁出走的?!为何没有一个人守在後院厢房?!没有一个人看护着照宁?”
卫玦从炼丹房匆匆赶来,闻言剑眉微拧,冷声冷气地说道:“顾大公子,我这几个小厮平时本就只是负责接待诊客丶煎煮汤药的,并不会特意留心看管病患,一时失察也实属平常。”
顾照元一双狭长凌厉的凤眸望过来,在寒夜里显出几分阴冷可怖,卫玦却仿若未觉,弯下腰从食槽里拈了点草料,细瞧了一番,又轻飘飘地添了一句风凉话:“心不在这儿,拴都拴不住。”
“你身为医馆大夫,在胡言乱语些什麽?!”顾照元情绪显然失控,越发激怒,甚至甩开了顾氏劝阻的手,上前厉声质问道:“这安神的药材是你给照宁的吧?!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你弟弟有恩,所以你就暗自想出这样的主意,唆使照宁出走!”因着每次都会亲手在顾照宁的汤药中放入安神药草,顾照元也随即认出了草料里所添加的是安神之物。
卫玦面上淡淡,很是无语。这位小郎君的哥哥平时看着很是斯文俊美,温文有礼,但是好像一涉及到与小郎君有关的事儿··就仪态尽失,甚至显得有些癫狂。
“我家大夫自用完晚膳後,就一直在炼丹房内炼制丹药,公子可不要随意诬陷。”阿兰为了讨好卫玦,见机帮腔道。
“那是谁?我不信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
卫玦瞥了眼顾照元,心想这位小郎君哥哥虽比小郎君稍逊一筹,但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绝色,此前,卫玦很难想象这样俊俏的一张脸如何能变得狰狞阴鸷,但现下,他竟是亲眼瞧见了。
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小厮嘴皮子颤颤,哆嗦了几下,冷不丁地怯声说了一句:“今晚,今晚後院住着的一位··孕夫··先是派人来取果脯,後来··後来又说难以安睡,便,便要了些安神的草药,说是泡水喝。”
孕夫··那不就是卫禾吗···卫玦难得尴尬了一瞬,在提及孕夫这一事儿,卫玦突然想起,当初小郎君刚被送来医馆时,除却伤重,好像还有极为微弱的孕脉··但当时救人为先,再加之脉象实在过于微弱,时有时而又好像没有,他也实在难以确定,只能在药方中加了些许既能养身又具有保胎功效的补药,本想待一两个月後再细细把脉的,但是··现在人也不在医馆了。
外头风雪那麽大,世道又乱,这麽一个貌美身弱还可能怀有身孕的小郎君···
卫玦都不由地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