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低声道:“天子——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没有人回话,帐中一片死寂。这个时候再说假话自我安慰,就真有点太可笑了;但要是实话实话,又实在太过无情,所以干脆只有不言。
“……与我等辨经的方士,会是天子安排的么?”
再一次的死寂。但董博士忽然开口了:
“应该不是。”
“为什么?”
“天子不会喜欢他的。”
董博士在长安呆了几年,平时又不是没有吃过看过。皇帝历来喜欢的是什么人?那要么是文辞出众如司马相如,要么是恢弘远志如卫霍,最不济你得漂亮柔媚,能够提供情绪价值,譬如如今已在九泉和邓通等老前辈打复活赛的韩焉——但穆某人呢?那都不能叫人,那就是一头莫名其妙、随时都会发声创人的驴!
你会喜欢一头驴吗?皇帝又不是受虐狂!
当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董博士的茫然也不觉升起了。他低低叹了口气,再没有说半句话,真觉得从束发读书以来,自己就从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的局面。
不过,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此次闯下大祸,基本等于一脚葬送儒家的吕步舒却终于忍耐不住,怯生生开口:
“明明不被天子喜欢,还能大放厥词;偏偏,偏偏还很有条理。这个姓穆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儿宽瞥了这个不争气的货色一眼,很不耐的开口:
“能有什么来历?无非就是学……”
无非就是学黄老的?无非就是学申韩的?无非就是学杨朱学墨翟的?这么多年来儒家和论敌对战如流,扣帽子早就扣成了习惯,争辩两句后直接将论敌踢到诸子百家任何一门当中,然后从已有的数据库中迅速检索出针对该门学派的成功话术,立刻对论敌发动攻击——全自动流程,高精度操作、一键扫描,自动锁敌,堪称百家争鸣以来最优秀的匹配机制。但现在——现在儿宽用自己的匹配机制匹配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一项能匹配得上!
这方士是学哪一门的?——不对,哪一门也不会要这种脑子完全不正常的疯子吧!
儿宽懵逼了。
在如丧考妣的反思了大概一个时辰后,他们听到了啪啪击掌,有人低声呼唤。这是皇帝派遣使者的信号,到访的大儒也都算熟悉。于是董仲舒等立刻起身,到帐门前恭迎。而见到派来的虎贲郎后,董博士居然不顾身份,抢先上前一步,要向使者问好——没有办法,先前的应对实在有些失措,现在不能不抓紧一切机会,拼命向天子表达自己的忠诚。
不过,使者却绝没有接招的意思。宣旨的虎贲郎只是向左一避,随后伸手托住了大儒的手臂,再不让他行下礼去。虎贲郎左右环顾,一一招呼,神色极为温和,似乎——似乎不像是来搞青蒜的?!
“诸位太多礼了,实在不敢承受。”天使道:“我只是奉陛下的口谕,请诸位看一看这份记录,逐一核对一次。”
董仲舒:“……什么?”
“由太史令做的记录。”天使客客气气的说道:“基本将先前策问的经过都原样写了下来。圣上与大将军等都已经看过并确认无误,现在请诸公仔细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签下名字。”
说罢,他自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当着董博士的面直接抖开。上面蝇头文字,密密麻麻。文字之后则是皇帝及大将军的印玺,以及——以及某个庞大臃肿、丑得让人一眼难忘,甚至比皇帝印玺还要大的“穆”字——这一看就是根本不会用毛笔,以至于笔锋混乱,直接成涂鸦了!
董仲舒的嘴角抽了一抽。
第136章
说实话,这就太过分了一点了。
辨经失败其实不算什么,儒家当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无往不利,总有折戟沉沙的时候。但问题在于,往常折戟沉沙,都是惨败在顶尖高手手下,虽然难堪,却还可以接受。但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潦草、粗糙,连狗爬都不如的墨笔字,那种被羞辱的痛苦,就实在无法克当了。
败在高手手下叫兵家常事,败在这种货色手上算什么?
耻辱啊,耻辱啊!奇耻大辱,何过于此!
蒙受了羞辱的董仲舒注目绢帛,无声无息地看了片刻,却并没有伸手接过。他稍一沉默,忽然道:
“如果我并不愿意签字呢?”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站在后面的几位儒生面色骤变,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本来大家御前辩论争送人头,被方士结结实实刷了那么一顿,估计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就已经非常之不美妙了;现在您老还跟失心疯了一样非得在使者面前嘴犟,这不是把大家往火坑里推么?!
什么字不能签呐?什么文章不能认呐?你不认我来认呐!大儒董博士活够了想下地府重开了,我们可还没有呀!
可惜,迫于礼制迫于形势迫于皇权的压力,没有一个人敢挤上去代替董博士签字。大家只能眼巴巴看着前面,小心窥伺使者的表情,预备着只要一个不对,立刻就爬起来洗清干系。
但使者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事实上,他只是从容道:
“那么在下就如原话复命了。”
“大胆违背了旨意,需要我到廷尉认罪吗?”
“言重了。陛下的原话,是【请】董博士签字。博士如果不愿意签字,当然不能勉强。”使者不动声色:“再说,这也不影响什么。”
确实不影响什么。太史令亲笔,皇帝与大将军一同用印,还有另一位当事人签字认可,这份文件的公信力已经拉到了十足十,就算没有儒生的大名,也绝不妨碍它取信于后世。甚至可以说,如果参与各方都留下了印记,偏偏只有儒生缺席,那搞不好还会产生某些极为微妙的影响。
“当然。”使者补充了一句:“如果博士一定不签,太史令也会如实记录下来,这都是规矩。”
如实记录下来?怎么记录?“董生未署名,拂然退,世论薄之”么?这样的记载留下来,后世会怎么看儒生的品行?
董仲舒不再说话了。他闭了闭眼睛,随机又睁开:
“取笔来吧,我当着使者的面署名。”
因为没有什么软的硬的抵抗,使者的差事完成得非常轻松。不过片刻的功夫,签署着董博士姓名的帛书就再次被送到御前,供皇帝仔细欣赏。而眼见大事底定,天子心情同样颇为轻松,不但亲口褒扬了办事的虎贲郎,还突发奇想:
“这样重要的事件,如果仅仅记入史书,似乎还不足以昭信后世。朕看,可以让工匠勒石记事,将这封绢帛原模原样的刻下来,也算是给后来人留个可信的政务……”
话还没说完,坐在下首的穆姓方士便猛烈咳嗽了一声,提醒皇帝不要恩将仇报,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天子听到这句,忍不住嗤笑出声——当然,嘲笑归嘲笑,他也无意与穆氏正面硬刚,免得再搞出什么有失体统的笑话;所以稍一思索,还是收回命令: